“不知道。”謝安隨口答道,“附近全是寒族的住所,見笑了,咱們住烏衣巷內。”
陳星:“……”
項述:“………………”
謝安年過不惑,卻保養得極好,頷下數縷清須,腰畔係一枚古玉,不像胡人喜歡把配飾有的沒的全往身上掛,卻看得出一切都恰到好處,言談間更是帶著笑意。男人通常到了這個歲數,氣質還像二三十,想依舊年輕俊朗,無非靠兩件事堆,一來讀書,二來錢則已。
“這位兄弟……”
“我是啞巴。”項述冷冷道。
陳星正尷尬時,謝安卻驀然大笑起來,作勢要拍項述的肩,卻很注意地並未碰到他的身上,笑道:“大音希聲,大智若愚,乃是世間至理。”
陳星看謝安動作,便知道他看出項述是胡人了,胡人男子不喜歡被人碰肩上,旋即謝安又若有所思,一瞥陳星,目光中頗有深意。
“項述是我的護法。”陳星解釋道。
“看來一路上非常順利。”謝安讚許地說。
“勉強算吧,”陳星哭笑不得,說,“這事兒當真是人生苦短,說來話長了……”
謝安又道:“師兄猜你多半得在建康盤桓良久,慢慢再說也不遲,來,到了,先為你接風!”
馬車到了烏衣巷外,隻見門戶很小,門楣是半丈長的昆山玉,朱紅大門上寫著兩個“謝”字,筆法挺拔俊逸,陳星不禁讚歎了一番,謝安便笑著回身,說:“右軍?我師弟讚你字寫得好看呢。”
跟在謝安身後,為謝安寫字的那人名喚王羲之,當即笑著拱手謙讓,說:“我先回家換身衣服,稍後再來吃茶。”
謝家對麵就是王家,陳星欣然進了謝家,謝安在朝中為官,獨自置辦了這所宅邸,不與謝家大族聚居。前來為他接風的一眾士族子弟便依序進了謝安府內,門不大,進去後卻占地廣闊,山水亭閣一應俱全,宅邸主體占地足有數畝,根本看不出一個小門內竟有如此廣闊的空間。
謝安先是安排陳星與項述各一間客房暫且休整,過後才請他到主廳內奉茶。
項述環顧四周,陳星過來敲了敲門。
“你們很熟?”項述皺眉道。
“不熟。”陳星坦然笑道,他知道項述在想什麼——如此盛情款待,必有所圖謀,聯係到在長安的經曆,項述多少有點提防。
陳星解釋道:“當初我在華山學藝時,他來拜訪過一次,也曾提過若有需要,願意全力支援。”
陳星昔日見過一次謝安與師父對談,過後從師父處得知,謝安是自己找上門來的。這個男人從小就喜好徜徉山林,遍訪名川大山,且對修仙、禦劍、捉妖等等光怪陸離的傳說充滿了向往。
可惜謝安並非驅魔世家出身,萬法歸寂後,世間再無法力,許多古時的驅魔事跡也流為傳說。遍尋隱居修仙之士的偉業,也隨著他的年歲漸長,而變得愈發渺茫。所幸終於有一天,他找到了華山。
謝安本著對成為一名驅魔師的願望的狂熱,朝陳星師父表示出了,將儘己所能,支持驅魔司光複。
陳星出山之前,師父修書一封,亦是極快得到了謝安的支持。不僅如此,師徒二人在華山修行,平日裡吃的、用的都要花錢。陳星的師父名喚百裡倫,自言是名受過陳家之恩的刺客,刺客嘛,怎麼能躬耕種田?隻能偶爾替老百姓殺殺貪官,賺不到幾個小錢,算下來倒是欠了不少。
謝安來拜訪了一次,得知百裡倫與陳星生活拮據,於是便二話不說,自掏腰包,替師徒二人償清了欠債,還剩了不少,過後師父還很是誇獎了陳星一番,但言歲星入命果然了得,是以陳星印象十分深刻,記得謝安給師父送了三千兩銀子。
項述:“他想當驅魔師?”
陳星說:“一種美好的向往吧,少年時代就有的,想行俠仗義,禦劍來去,不在世俗之中,收妖除魔,打抱不平的願望。”
陳星被項述這麼一提醒,也覺得謝安稍微有點熱情過度,可自己又沒什麼可供謝安算計的,謝安若是屍亥一夥,既知自己師承來曆,又知道師門地點,要算計早算計了,不會等到這時候。
“走罷,”陳星被項述說得也有點疑神疑鬼,隻得道,“看看他怎麼說。”
廳內眾文人早已等著陳星奉茶,兩人坐定後,謝安先是介紹侄兒謝玄,依次又是族中子弟,其後則是王羲之與王家的子侄輩們。一下來了這麼多人,陳星也記不得誰是誰,隻得依足禮節逐一寒暄過,主人舉茶,眾人方紛紛用茶,茶以一大碗所盛,裡頭卻唯有一個碗底,配了一小塊點心。
陳星心想項述這會兒多半在心裡罵漢人的茶就這麼點兒,不夠他一口喝的。
眾人讚過茶後,便開始攀關係,陳星先是敘了家門師承,大夥兒於是又將目光駐留於項述身上。
“這位……美男兄怎麼稱呼?”謝玄問道。
但凡天底下的人,向來都是以貌取人的,從陳星上岸那一刻起,便有許多人不時偷瞥項述,沿路過街時無論男女老少,更不禁多看了他幾眼。
王、謝二家子弟見項述長得俊朗清秀,又背一把大劍,頗有行俠仗義之風,俱心生好感,想與他攀談幾句,奈何項述始終跟在謝安身邊,不得其便。不停眼神示意,項述隻當看不到,此時總算等到陳星正式介紹,便紛紛正襟危坐,朝項述微笑以對。
“他是我……”陳星見項述絲毫沒有開口的意思,隻得替他介紹,本想替他編個出身,解釋“他是我的護法,乃是會稽項家人”。話到嘴邊,卻沒來由地心中一動,想起項述曾經對出身有所介意,在這方麵,陳星覺得自己算是了解項述的內心,於是尊重他的本意,改口道:“他是我的胡人朋友,複姓述律,單名一個空字,敕勒川下,鐵勒族。”
霎時滿堂皆靜,項述竟有點意外,朝陳星投來一瞥,眼神裡又隱約帶著點笑意,嘴唇微動,做了個口型,陳星看懂了,那唇形的意思是“謝謝”。
謝安聽到這話便知不妙,忙朝陳星使眼色,其時胡漢二族有著深仇大恨,江南士子待北方胡虜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一上來就捅了個馬蜂窩,怎麼了得?
果然稍稍靜得不到三息間,廳堂內便炸了鍋。
“什麼?!”
“胡人?!”
“胡人怎麼進來的?還是鐵勒人?”
“報官!速速報官!”
項述眉頭微微一皺,望向陳星,右手按在劍柄上,掃了廳堂中一眼,有人仿佛受到莫大屈辱,起身就要離去。卻也有人眉頭微皺,對胡漢之爭並不如何介意,隻想看陳星如何化解麵前危局。
陳星也沒想到,諸人反應,竟是比自己想象中的來得更猛烈,當即將茶碗在案幾上一拍,說道:“且慢!各位留步!”
眾文人已起身,謝安心念電轉正想勸,見陳星反而主動開口,便暫時緘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