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本想說這裡不比麥城,你真要搶錢莊,一定會被抓起來的!但忽然想到那天項述讓他救車羅風時,彼此也是這麼賭一件事,當即道:“好啊,我無所謂,不過除了幫我還謝安的錢之外,你還得幫馮大哥度過難關。”
“哎。”馮千鈞聞言笑了起來,本想讓兩人彆置氣,但忽然轉念一想,又改口用了激將法,道,“陳兄弟,好意就心領了,不要強人所難。”
項述果然不耐煩道:“行,可以。”
“喏,那你來,但不能搶錢莊。”陳星頗有點不情不願地說,同時心裡打定主意看項述的好戲,我倒是看你怎麼弄錢,絕對不可能,否則在麥城還用得著去搶錢莊?而且馮千鈞差的是三千兩嗎?人家差七十萬!你就算搶,也搶不回來這麼多好吧。
然而項述已抬步,走進了錢莊中。
其時東哲與西豐一樣,主業是存錢與放高利貸,最近的大半年中江南受瘟疫影響,家家戶戶俱有病人,青壯年勞動力生病的結果就是無法耕種,還得花錢看病,隻好把餘事放下,擬借錢渡過難關。
西豐錢莊口碑最好,不到半年,錢就被借空了,東哲則相當有耐性,直等到馮家彈儘糧絕後才開始放貸,利錢提到每年一分,百姓怨聲載道,卻為了活命,不得不借。
陳星看見門口所排的長長的隊,才發現瘟疫的情況遠比馮千鈞所描述的更嚴重,不由得一顆心懸了起來。項述則隻瞥了門口長隊一眼,在廳內站定。
“借貸那邊排隊。”櫃內主事說。
項述側身靠在櫃前,手指敲了敲,說:“取錢,叫你們大掌櫃出來。”
“契票拿來,”內裡主事道,“掌櫃沒空……”
一句話未完,那主事已被項述揪著衣領,從櫃後提了出來,頓時滿臉驚恐,漲紅了一張臉,百姓們見這美男子忽然動粗,頓時受到了驚嚇,紛紛大呼小叫,趕緊退避。
陳星一看不得了,忙上前阻止,項述卻將主事輕輕放下,為他撣了撣衣袖,慢條斯理地重複了一次:“取錢,叫你們大掌櫃出來。”
主事既怒且羞,卻知來了個惹不起的,隻得火速上二樓去。
陳星深吸一口氣,盯著項述看,項述卻儼然沒事人一般。不多時樓上一名鏢師快步下廳,瞥見陳星與項述身後的馮千鈞,頓時現出了然之情,說道:“西豐錢莊的馮少爺,今天什麼風將您吹來了?”
馮千鈞一哂道:“陪朋友來看看,不關我事。”
那鏢師冷笑一聲,說道:“大掌櫃有請。”
東哲錢莊三樓,一眾武人簇擁著大掌櫃,做好了迎接馮家來踢館的準備。陳星動動項述,說:“哎,護法,可以了,彆鬨,我就開個玩笑,還是走吧。”
項述看了眼陳星,再一瞥大掌櫃,隻見三人坐在廳內案前,大掌櫃本以為馮千鈞想找由頭尋隙,卻見馮家少當家與這青年一左一右,氣定神閒地坐著,這文士少年坐定中間,於是將他當作了正主,問道:“這位小兄弟,請問您在敝號……存了多少錢?”
“呃。”陳星看了眼項述,心想我有個鬼的錢。
“與他們無關。”項述也不喝東哲奉上的茶,隨口道,“大掌櫃,你是漢人,姓甚麼?”
大掌櫃懷疑地打量項述,答道:“姓王。”
項述點了點頭,說:“一年前,我在麥城貴莊處亮明身份,想支點錢當路費,指印為憑,貴莊告訴我,東哲聯號戰亂時,隻存不取,哪怕天王老子來了也彆想取出錢來,是否有這麼一說?”
陳星忽然想起與項述初見沒多久,在麥城發生的那起搶劫案,原來當初他是想取錢麼?他在東哲存了錢?存了多少?
馮千鈞也想起來了,兩人一起轉頭,神情複雜地看著項述。
王掌櫃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隻因錢莊不讓取錢,是件非常嚴重的事,更不好拿兵災當借口,何況亂世之中,急用錢者眾多,見死不救,不是砸自己家招牌麼?
“絕無此事,”王掌櫃隻得睜著眼睛說瞎話,一口否認道,“絕無此事。敝號從未有這規矩,定是麥城分號擅作主張,有得罪之處,在下先行謝過,還請客官恕罪則個。”
這麼一來,眾人於是更覺得是馮千鈞找來砸場子的了,但凡事須得先禮後兵,全了麵子,才好應對。
“客官隻要拿得出票據,”掌櫃身後一名鏢師主動說,“走到天涯海角,但凡在東哲,開了口,也必定讓您取錢。君子愛財,卻也取之有道,東哲開了上百年,凡事都說不過一個理字。”
馮千鈞冷笑一聲。
大掌櫃隻當看不見他,朝陳星做了手勢,顯然將陳星當作了三人中的小少爺,意思是你要取多少錢?
項述卻道:“既然這麼說,我就問一句,貴號還記得述律家麼?我的名字喚作述律空。”
“哦,”大掌櫃說,“鐵勒人呐,述律家……述律空……述律空?!”
忽然間,大掌櫃發現不對了,“述律空”這個名字,不正是敕勒古盟大單於之名麼?但看項述也半點不像胡人,在漢人心中,所謂大單於,俱是呼韓邪、苻堅等大胡子、年過四旬的中年莽漢形象,怎麼來了這麼一個人?對不上啊。
“父親生前,我記得在東哲錢莊,存了一筆錢。”項述淡淡道,“距今算來也有三十年了,東哲錢莊中,不知是否還有票據在。”
大掌櫃一怔,而後說:“在哪裡存的?”
“幽州,涿郡。”項述答道,“當年東哲在涿郡聯號開張,為了做生意,與塞外胡人聯議,找到我父述律溫,主動提出,要替述律家保管一筆錢,還答應可代為放貸予來往商人,雙方立有票據,鮮卑慕容氏控製幽州後,東哲在涿郡的產業,我記得似乎還做得不錯?”
大掌櫃的表情嚴肅起來,說:“若是存銀,東哲錢莊所立票據,俱送往總莊之中,各地聯號,俱有拓票,以備查驗……我這就讓人找找去。”
“你爹存了多少錢?”陳星朝項述問,心想搞不好還真有三千兩銀子,甚至不止。
“不知道,”項述乾脆地說,“沒算。”
馮千鈞也開始覺得有點意思了,但看熱鬨不嫌事大,他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情,開始盯著大掌櫃,看他這回要怎麼下台。
大掌櫃朝身側主事使了個眼色,那人便快步下樓去。
“似乎是有的,”大掌櫃說,“小時候,我也聽老掌櫃提起過,還要多謝老大單於對敝號的支持……隻是不知道大單於為何千裡迢迢,跑到江南來取?”
說話間已有人上來,將清茶撤去,換成與謝安家一般的焙茶,配了點心。
項述隻不正麵回答,隨口道:“問這麼多做什麼?你能找到憑據不?找不到也沒關係……”
陳星:“……………………”
陳星本以為項述想說“找不到也沒關係,我這就走了”,原來說了這麼多,隻是嚇他。孰料項述卻從懷中取出兩個羊皮卷,說道:“找不到的話,不妨看看我的票據?”
那正是在船上看到的,項述放在匣中的羊皮卷!
馮千鈞也傻眼了,三十年前的東西,述律家居然還留著?還帶在了身上?
“這是票據?”陳星難以置信道,伸手想看,項述也不阻止,大掌櫃伸長了脖子,朝案上看了眼,陳星剛解開捆繩,底下便有人匆匆上來了,拿著個與項述所攜一模一樣的木匣。側旁於是有人將匣子打開,現出裡頭同樣的兩件羊皮卷。
大掌櫃心思複雜地看了項述一眼,低頭看自己的羊皮卷。
項述:“一份票據立於三十年前,乃是東哲與我父所約的存據,另一份,則立於八年前,我父病入膏肓,自知時日無多,將幽州錢莊掌櫃喚到敕勒川下,將這部分述律家的家產,轉予我所有,上麵按過各方指印……”
陳星剛解開羊皮卷,就看見底下的一排手指印。
那大掌櫃剛看了個開頭,就把羊皮卷一揉,囫圇吃進了嘴裡。
“哎!你乾什麼!快來人!你們大掌櫃瘋了!”馮千鈞頓時喊了起來,側旁所有人大驚失色,紛紛上前。陳星一臉茫然地抬頭,尚不知發生何事,及至見掌櫃一臉痛苦,使勁將自己手中那份羊皮卷往肚裡吞,陳星趕緊道:“這不是紙!你會噎死的!”
現場一時大亂,項述一個箭步上去,捏著掌櫃下巴,馮千鈞使儘渾身解數,將那羊皮卷挖了出來,鏢師們正要搶,對上項述怎麼可能是對手,當場就被放倒了滿地。
那掌櫃好半天緩過神來,看著天花板直喘氣,繼而轉身去扒窗子,馮千鈞最先反應過來,喊道:“彆讓他跳樓!快啊!”
半個時辰後,會客間挪到了東哲錢莊二樓。
“夫人。”
東哲錢莊暫時歇業,正主兒終於來了,一夥主事護著一名妙齡少婦,上了二樓,少婦人未到,一身香味先到,百花調和後的香劑頓時令錢莊中如逢春日。
大掌櫃正在角落裡抽搐,那少婦看了一眼,便道:“抬到樓下去,給他順順背,灌碗藥湯就好了。自我介紹下,大單於,在下姓溫。”
“溫夫人,”馮千鈞笑道,“可有好久不見了呐。”
那姓溫的少婦正是東哲錢莊當家,名喚溫哲,東哲錢莊亦是其先祖所創辦,隻見溫哲略施脂粉,穿一身梁紅錦,如新嫁娘般,氣定神閒,身上香味撲鼻。她朝馮千鈞望來,說:“馮大當家在長安的事,我都聽說了,斯人已去,節哀順變,莫要傷了身體。”
馮千鈞點了點頭,東哲與西豐兩大錢莊向來是不共戴天的死敵,當家主見了麵,卻是出奇地客氣,緣因天下利益相奪相戮理由無他,不過各謀生計而已。
“述律少主的票據請讓我看看?”溫哲客氣地說道。
項述將那票據放在盤中,便有人捧予溫哲,四份並排,驗過真偽。隻聽寂靜堂中,溫哲輕輕地說:“東哲錢莊,存錢進來,一向無利,但三十年前為了入駐幽州,與老大單於大人有過約定,敝莊以料理家產的方式,替述律家掌管金銀。既是存錢,亦放貸予慕容氏、拓跋氏、張茂等人……嗯……東哲放予皇族的銀款,向來是一分利,述律家則坐享五厘利金。”
“有多少?”陳星那羊皮卷還沒看仔細就已經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