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顧青安頓兩人坐在一旁,奉了藥堂裡煮的甘草茶,陳星說:“昨夜剛見過,今天可就來叨擾了,不知那位姐姐,怎麼稱呼?”
“她是我師姐。”顧青小聲道。
陳星本想問下姓氏或彆號,那女醫卻聽見了,隨口答道:“謝道韞。”說著又朝麵前病人問:“你是什麼病?看看舌頭。”
陳星忽然想起,這不就是謝安的侄女麼?隻見謝道韞飛眉入鬢,未施脂粉,麵容冷峻,從神態上看,活脫脫就是一個女項述。想起昨夜馮千鈞說過,顧青與謝道韞在朱禁麾下讀書,隻未想到還學了不少醫術,更願意出來看診。再觀察謝道韞其人,穿著一身武袍,氣勢凝練,說話乾練,頗有俠氣。
陳星觀其坐診,發現江南之地的醫道與中原、關中等地有些不同,中原醫道以陰陽五行調和理論為主,出問題先找原因,陰虛、陽虛,找到原因後再讓身體恢複陰陽調和。
南方人則注重具體症狀,對症下藥為主。謝道韞的醫術極精湛,看完一輪後,謝道韞掛了牌暫時歇業,傳另一名大夫坐診,方入內收拾,請兩人到內堂,換回女裝出來見客。
陳星這會兒才有空說明來意,項述則起身,在書房中觀看朱禁的藏書,每到一個地方,他總會看看主人家的擺設,謝道韞說:“都是師父的書,想看隨取隨看。”
項述點了點頭,取下一本有關星象的謄本,站著翻看。
“瘟疫嗎?”謝道韞想了想,說,“這是今年第二個問到瘟疫的人了,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你們會對此好奇呢?”
陳星詫異道:“還有誰?”
“自然是青兒的情郎大人了。”謝道韞那話裡又帶了少許不滿。
“我怎麼感覺有點酸,”陳星說,“書房裡還存著醋麼?”
謝道韞:“不說算了,這就請回吧。”
陳星笑道:“實不相瞞,反正告訴你也並無關係,我是個驅魔師。”
謝道韞頓時色變道:“驅魔師?!”
顧青神色忽然變得有點不自然,陳星卻尚未發現,笑著朝謝道韞描述了一番,聽到後頭,謝道韞臉色竟是變得越來越難看,全靠涵養撐著方讓她不至於當場發作,陳星終於察覺到了,說:“那個……你和我們哪個同事有仇嗎?”
“滾!”謝道韞當即道,“給我滾出去!你們這幫江湖騙子!騙老百姓生病了不看大夫喝符水,攛掇我未婚夫君、我小叔終日正事不做,就知道尋仙打坐……”
“我我我……”陳星忙解釋道,“不是這樣的,我們和江湖騙子不是一夥的,你看看啊,你看這個……”
“師姐!”顧青忙勸道,“他們不是的,他們真的不是!”
“……你們還要荼毒多少王謝兩家的子弟?!”謝道韞竟是不管顧青勸說,指著門外,說,“給我出去!現在就出去!”
“你先看這個!我會發光,你看?!”陳星趕緊祭起心燈,給謝道韞看,“來來,瞧一瞧看一看嘍……”
項述:“……”
顧青:“……”
謝道韞:“……”
陳星說:“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不行醫,不對我偶爾也行醫,但絕對不會讓人喝符水……”
項述終於聽不下去了,轉過身,取下背後重劍。
“心燈。”項述道。
陳星手中光芒四射,項述於是將重劍一抖,不動如山頓時發出璀璨光芒,化作一把長弓。謝道韞馬上起身,難以置信地看著項述。項述再抖,長弓竟是幻化作光索,這光索陳星還未見過,也嚇了一跳。
“這是什麼?”陳星問。
“你倆來之前也不先串通好麼?”謝道韞滿臉疑惑道。
項述再拎著那繩索淩空一抖,光索旋轉纏繞全身,三人正以為項述要表演一個原地捆自己時,光索驀然化為一把刀輪,陳星頓時傻眼了,這都是什麼?項述什麼時候學回來的?從竹簡上看到的用法?
光輪再抖,化為長杵,最後項述平托那光杵,光杵收攏變短,變幻成了一杆閃光的箭矢。
接著項述再抓住箭矢,淩空一掃,光箭再變為重劍,收劍。
項述做了個手勢,示意你們繼續,自己則依舊看書。
顧青下意識地拍了幾下手,謝道韞正要拍手叫好時,忽覺不對,望向項述時,眼裡仍然帶著提防之色。陳星說:“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我對自稱師兄的謝安謝大人,也是十分一籌莫展的。不如你找個時間,讓你未婚夫和我聊聊?我保證打消他尋仙的心思,好麼?”
謝道韞這才半信半疑,重新坐下,那表情簡直憋悶至極,陳星又奇怪道:“怎麼江南士族子弟,都這麼喜歡修仙?”
“我怎麼知道?”謝道韞說,“還不是些方士害的?”
原來其時江南一地文人雅士,自晉廷仍在北方時,便喜歡隱居山林、尋仙訪道,個個不甘沉淪於世俗,煉丹的煉丹,畫符的畫符,謝道韞的未婚夫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每天隻在家中沉迷打坐參悟天機,要麼就是拿個大鼎燒朱砂煉汞吃。江南不少所謂“名士”更是把汞丹作飯,吃得坐席上全是水銀,謝道韞如何不氣?
“我們還是先來說這場瘟疫吧,”陳星誠懇道,“假以時日,你自然就清楚,我不是在裝神弄鬼……”
謝道韞經項述這麼一演示,心裡先是信了半分,本能地卻仍對怪力亂神之事有所抗拒,隻半信半疑道:“所以呢?你要查出這瘟疫與‘魃’,有多少聯係?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死人複活之事!你要說服我,隻能讓我親眼看見!否則我不會相信的。”
“你還是彆看到比較好,”陳星說,“這點我完全不堅持。”
顧青低聲說:“千鈞不久前也十分關心此事,我們自己也未想清楚,這麼想來,說不定真如你所言一般。”
謝道韞朝顧青道:“我來說罷,你這慢吞吞的性子,急死個人,說完趕緊打發他們回去。”
謝道韞於是找了病人所述的口曆,攤開朝陳星出示,解釋道:“這場瘟疫,年前開始就在江南一地橫行,麥城異變後,沿途雖已被封鎖,卻終究有人在那段時間內離開過。”
陳星邊看記錄邊聽謝道韞解釋,病情先前已聽馮千鈞描述過一次,大致差不多,得病之人昏昏欲睡,連下床亦是困難,臉色卻是如常,未見皮膚、口舌有異狀,唯獨脈象虛綿。
病情也是時好時壞,日間午時,精神較好,到得入夜,則神誌不清、失魂落魄。這病漸漸地從會稽擴散到丹陽、秣陵等地,染病之人,根據醫者行會互通消息後,粗略算來,竟是已有近五十萬眾。
“可以排除毒了?”陳星心想這麼說來,也許與魃關係不大?
“完全排除,”謝道韞答道,“大夫們也看不出究竟,隻得給病人們下補藥。”
謝道韞看過幾名病人,發現患者都有一個特點——眼神迷離,說話常常走神,如失魂落魄一般。
大夫們為病人們開的藥方,多是人參鹿茸等大補之物,尋常人家,又怎麼吃得起?有吃得起的,勉強恢複了些,能說話能下床走動,卻隻要藥一斷,又很快恢複了原狀。是以諸郡中人亦開玩笑般稱其為“富貴病”。
“都是大烈大燥的陽性藥材啊,”陳星馬上就抓住了關鍵所在,“那麼中午將病人搬出來曬太陽,是不是也會有所好轉?”
謝道韞一怔,而後道:“是。”
“陽氣虧欠,傷魂,三魂為陽、七魄為陰,這是陽魂受了傷害。”陳星說道,繼而提出了第二個也是最核心的問題。
“第一例病患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可有記載?”陳星說。
謝道韞答道:“這是個好問題,有記載可循的第一位瘟疫病人,乃是一名行商……等等,你的朋友……沒事吧?”
陳星轉頭看背後,忽聽一陣亂響,項述一手按著額頭,忽地站立不穩,將架子上的一排書簡碰翻下來。
“項述!”陳星那一驚非同小可,忙起身去扶,項述穩住身形,擺擺手,示意無妨。
“你怎麼了?!”陳星頓時忘了與謝道韞相談之事。
“沒關係,”項述說,“昨夜喝多了酒,今天尚有少許頭暈。”
謝道韞起身,拉開書房內的紗簾,項述猛力搖頭,把書放回架上,看了陳星一眼,那眼神卻帶著少許莫名之意,接著,背靠書架,緩緩坐了下來。
“項述!”陳星頓時意識到大事不好了,自從認識項述以來,這家夥從未示弱過,據他自己說百毒不侵,也沒見他生過病,怎麼就這短短一會兒,變成這樣了?
謝道韞懷疑地看著項述,隻以為兩人又在演戲,說:“怎麼了,頭暈嗎?”
陳星趕緊跪在項述身前,祭起心燈,去按他心臟,說:“項述?你感覺怎麼樣?”
“忽然有點累,”項述說,“不礙事,一會兒就好。”
謝道韞看了一會兒,顧青說:“是不是有點悶?”繼而將窗戶、門全打開,讓空氣進來,項述深呼吸,說:“我想歇會兒。”
陳星自己就是大夫,先是試項述額頭,沒有異狀,再按他脈搏,一切如常。怎麼辦?這變故來得太突然了!他有點不知所措地轉頭,望向謝道韞,這時謝道韞看出不是演戲了,於是朝顧青說:“熬碗醒神湯給他喝喝看。”接著又朝陳星說:“把他帶到後院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