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述:“又是漢人的規矩?”
“簪花出遊是我們盛行的雅事,”陳星欣然道,“你就入鄉隨俗罷。”
馮千鈞與肖山各自在太初宮側花園裡逛了逛,項述隻不接那花,說:“不要。”
陳星拿著秋海棠,拉項述過來,為他彆在衽上,說:“彆動,你看,挺好的。”
項述突然道:“你明天……”
陳星:“?”
恰好太初宮內出了人,不待他問出口,便道:“陳大人、述律大單於、馮千鈞公子、肖大人四位,陛下有請。”
於是陳星道:“出來再說。”便叫來馮千鈞與肖山,進了殿內,隻見正麵一幅顧愷之的洛神賦圖,正中司馬曜一身鎏金白袍,披散頭發,衽前亦彆著一朵秋海棠,端坐榻上,正與側旁一名方士縱聲談笑。左側則坐著黃門侍郎謝石、尚書仆射謝玄,都是陳星初到建康清談時見過的。
司馬曜最先看見的就是項述,忙道:“述律大單於!你好!朕得知你不遠千裡,來了建康,本該約時間一唔,你卻忙得很,拖到今日才見麵,還好見上了,素聞老大單於大名,幸甚至哉。”
說著,司馬曜從榻上起身,竟是以君王身份,朝項述拱手。
項述也以諸胡之禮,並指於左胸膛處,翻掌一讓,點頭,依足兩國君王禮節先行過,又道:“客氣了,我已禪位予石沫坤。如今的身份,是大驅魔師陳星的護法。”
這尚且是項述第一次以護法的身份介紹自己,陳星聽到時心情十分複雜。
“草民陳星字天馳,拜見陛下。”陳星笑道,繼而行禮。
馮千鈞正要行禮時,司馬曜忙道:“不可多禮,四位大……大師,請坐,請坐。哎——呀,想見陳先生一麵,實在是太難了。來,介紹你們認識認識,這位是濮陽先生。陳先生昏迷時,濮先生還去看過你。”
那坐在司馬曜身邊的老方士便點了點頭。
陳星早從謝道韞與謝安處得知這名皇帝不拘小節,也不客氣,介紹過肖山後,便來到謝玄身邊,說:“坐過去點。”
謝玄笑著挪了個位置,說:“我這就走了,還有事兒呢,天馳你與陛下聊。”
謝玄與謝石當即告罪離開,司馬曜臉上帶著笑容,依次打量四人,問了幾句在建康過得如何。陳星寒暄數句,知道這皇帝雖身處深宮,卻也不閒著,明顯自己一眾人所做的事,對方早就知道了。
“說到會稽,”司馬曜說,“還得一表謝意,陳先生知道朕在登位前,是什麼身份罷。”
馮千鈞接過話頭,說:“陛下是會稽王。”
“啊。”陳星哪裡知道司馬曜的過往,被馮千鈞提醒後,才知道司馬曜在接任帝君之位前,封王之地竟是會稽,言下之意,也是朝陳星等人誠懇道謝的緣故。
“這次當真是多虧你們了,”司馬曜說,“解去我江南萬民倒懸之苦,更一舉根除瘟疫之患。”
陳星原本以為司馬曜隻是好奇驅魔師,沒想到卻正兒八經地談論起國事,心內對他不由得敬重了幾分,於是答道:“驅魔收妖,乃是我們的責任……肖山,你不要亂動東西,出來前說的什麼?”
肖山進了宮後,每樣東西都想拿起來看看,還掀起桌底看,司馬曜卻哈哈大笑,知道半大小孩最是難纏,說道:“不妨,不妨。道韞正在宮中,不如讓她帶肖先生,先四處逛逛去?你喜歡兵器不?正好上朕的兵器庫走走。”
於是司馬曜傳謝道韞過來,帶著肖山去兵器庫,去了陳星心頭大患,陳星便道:“其實肖山很能打的,就是正在長個子的年齡,還請陛下包涵。”
“聽說了,”司馬曜客氣笑道,“聽說你們驅魔師,俱戰無不勝。”
提到這個,陳星向來就是不要臉的,於是說:“天下武學共一石,述律空大單於得八鬥,肖山得一鬥,餘下包括苻堅在內的天下人,平分一鬥。”
司馬曜:“……”
陳星又說:“否則在如今境況下,如何能敵屍亥?有關他的事,想必陛下也大致聽說了。”
司馬曜緩緩點頭,說道:“謝卿已朝我轉述過,隻沒想到,這妖人竟是將惡手伸到江南,殺我朝廷命官……”
陳星心中咯噔一響,項述馬上以眼神示意,皺眉朝司馬曜使了個眼色,司馬曜話說半截,茫然道:“怎麼?”
陳星:“哪位朝廷命官?”
司馬曜大致明白了,話卻已出了口,再掩飾就欲蓋彌彰了,隻得索性解釋道:“吳騏、鄭綸俱死於三個月前,會稽之戰中,殉職犧牲者,朕都有撫恤,陳先生莫要太往心裡去。”
項述喝了點茶,滿臉煩躁,眼裡帶著責備之色。
陳星難過道:“哦……是這樣嗎……嗯。”
項述忽然開口道:“司馬曜,你身為一國之君……”
馮千鈞暗道不好,項述瞞了這麼久,為的就是不讓陳星知道此事免得他心裡愧疚,這下被司馬曜捅破,隻怕要開口罵人了,正想開口打岔時,項述卻一手虛按,示意馮千鈞閉嘴,朝司馬曜續道:“……消息自然比我們靈通,問你一句,北方情勢現在如何了?”
“是這樣的,”司馬曜也不在意項述的態度,索性正色道,“這次請幾位過來,本意也是關於苻堅。不久前,王子夜在秦廷之中,一力主張南征,已開始著手組建大軍,預備在明歲開春後,南下攻伐我大晉,根據探報得到的消息,首當其衝的,就是壽縣。”
陳星沉默不語,項述說:“那你們應該死到臨頭了。”
司馬曜:“……”
陳星忙朝項述使眼神,司馬曜卻知道項述乃是激將之法,答道:“死到臨頭嗎?我看未必。”
馮千鈞也有自己的情報網,當即朝項述說:“石沫坤並未將紫卷授以苻堅,敕勒川諸族,目前看來,未有參戰的計劃。”
項述不接馮千鈞的話,又道:“明年開春,北方大軍就要南下,漢人皇帝,你這個時候不速速征兵抵擋,居然還在這裡朝驅魔師們問長問短?”
司馬曜歎了口氣,攤手道:“隻因這其中,朕還有一樁心結,大單於……”
“我已不是大單於。”項述又糾正了一次。
“武神,”司馬曜說,“這麼稱呼總可以了罷?你話說得簡單,朕也不與你打機鋒,你知不知道,王子夜秘密為苻堅組建了一支‘魃軍’的事?”
“什麼?!”陳星驀然清醒,問道。
司馬曜起身,在殿內踱了幾步,轉身朝項述說:“我們的斥候探到,洛陽北部的龍門山下,出現了一個全封閉軍營,根據洛陽百姓相傳,在那裡頭,有數以百萬計的魃。說起來相當匪夷所思,這魃嘛,朕卻是見過的,就在襄陽城破、朱序投敵之後,若沒有記錯,那隻活死人,還是……”
馮千鈞道:“不錯,是草民送回麥城的。”
項述於是不說話了,眉頭皺了起來。
司馬曜:“但慕容衝似乎察覺到了,正在阻止此事,傳聞現在的長安分成兩派,一派以鮮卑慕容氏為主,集結氐、匈奴等族,反對苻堅的南征計劃。另一派則以王子夜為首,主張來年開春,便大舉用兵。”
項述嘲諷道:“大舉用兵?堅頭打起仗來不是靠人堆就是靠運氣,他能用什麼兵?行軍路線讓我看看。”
普天之下,也隻有項述才敢這麼嘲諷苻堅,司馬曜聞言不敢怠慢,朝那方士說:“濮陽,你去我書房裡,將地圖拿來。”
項述麵對行軍打仗,本領絲毫不遜於陳星。一如陳星麵對群儒誇誇而談的本領,說到苻堅南征時,項述便對兵力、布置、作戰風格了如指掌。
陳星說:“慕容衝的立場,有時令我十分捉摸不透。”
項述隨口道:“慕容衝的立場很簡單,也即是慕容家的立場。”
司馬曜說:“馮卿?朕還記得馮卿族中曾在洛陽經營,想必與慕容家最是熟稔。”
馮千鈞點頭,被問到時方答道:“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複國,苻堅調用洛陽一地,聽信王子夜之言養魃軍,首先牽製住了慕容家。其次若南征得逞,秦帝聲威勢大,再擴國土後,聲威愈盛,慕容家想必複國無望……”
就在此時,那方士帶來了卷軸,在皇案上鋪開。
“根據我們的猜測,”司馬曜說,“苻堅將兵分三路,長安一路,乃是胡……關中五族為主力,武神不妨看看?”
說到“胡”這個字時,司馬曜當著項述的麵差點拐不過彎來,卻仍然給了他最大的尊重,不口稱“胡人”。
“我確實是胡人,”項述冷冷道,“沒有什麼可避諱的。另一路,想必就是他在洛陽的秘密大軍了。”
司馬曜點頭道:“不錯,第三路則是彭城、淮陰、下邳、盱眙等地的降軍,這三路將在肥西與壽縣的將軍嶺下會合,總數按眼下我們君臣的猜測,想來不會低於五十萬。來年開春,第一戰要打的,也許會是……”
“淝水,”項述沉聲道,“我若是苻堅,我就會選擇在淝水渡河,南下建康。”
司馬曜點了點頭。
項述:“你們有多少兵士?”
司馬曜歎道:“算上北府兵,不足十萬。”
項述倒是雲淡風輕地說:“想以少勝多,也不是不能打。”
陳星也沒想到,原本以為與司馬曜閒談的見麵,竟是變成了商議如何挽救晉國的對策,建康、江南等地民間尚不知已麵臨滅頂之災,北方戰情實已迫在眉睫。
司馬曜說明了目前麵臨的情況,回到皇榻上,靜默不語。
此時,那名喚濮陽的方士終於說了一句話。
隻聽濮陽道:“所以這次陛下請各位前來,乃是有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