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上任(1 / 2)

定海浮生錄 非天夜翔 10113 字 10個月前

三天前, 長安建章宮中。

拓跋焱已搬到了皇宮養傷,左臂因一年前的傷口而變得整臂發黑,他袒露半身,怔怔坐在寢殿內出神。

慕容衝走進宮內,皺眉打量拓跋焱, 拓跋焱抬頭, 朝他看了看, 兩人什麼都沒說。拓跋焱日漸消瘦下去,眼眶略微凹陷,臉龐晦暗, 較之曾經已判若兩人。王子夜則坐在一旁, 為他調外敷用的藥。

“好了。”王子夜上完藥, 見禦醫親手為拓跋焱纏上繃帶, 說道, “再休養些時日罷。”

拓跋焱帶著少許疲憊之意,正要開口朝慕容衝問候時, 苻堅卻走進殿來, 解釋道:“一年前長安魃亂時, 焱兒不慎被妖人所傷, 幸而子夜備下的特效藥,控製住了毒勢。”

慕容衝觀察拓跋焱良久,冷冷說了一句不近人情的話。

“你還能活多久?”

拓跋焱無奈苦笑, 王子夜道:“慕容大人言重了,好好將養著, 不會有太大問題。麻煩就麻煩在,一年前拓跋大人受了傷不說,不辭而彆,前往北方走了一趟,延誤了診治。”

慕容衝道:“王子夜,你為什麼會治這種傷?”

王子夜坦然道:“活得久了,讀的書多了,自然什麼都得會一點的。”

慕容衝隻不答話,王子夜於是起身告辭。餘下苻堅、拓跋焱與慕容衝三人在殿內坐著。慕容衝向來不愛說話,連對苻堅亦愛答不理的,更彆說對拓跋家的人了。但曾經豐神俊朗、玉樹臨風的拓跋焱,如今竟是落得如此模樣,不免亦讓他物傷其類,更覺背後生寒。

拓跋焱生病已很有一段時日,慕容衝初時隻聽說他習武受傷,沒想到卻是受屍毒所侵,更奇特的是,王子夜竟是用藥物控製住了這屍毒的擴散,讓他依舊如故,並未變成活死人。

隻是拓跋焱以休養為名,暫時辭去了禁軍統領的職務,名義上禁軍由苻堅直接統帥。

苻堅於是好言寬慰了一番,慕容衝隻靜靜坐著不說話,拓跋焱又問:“敕勒川的情況如何了?”

苻堅說:“述律空辭了大單於之位,朕已派出三撥信使,前去找石沫坤,南征大計,勢在必行,就看雜胡們,識趣不識趣了。”

慕容衝說:“述律空與那漢人小子,聽說後來沿高麗下了江南。”

苻堅“嗯”了聲,說:“可惜,述律空原本也是個人才,隻是不知為何,竟是扔下敕勒川不顧……罷了,來日再說。”

拓跋焱沉吟不語,慕容衝便朝他說:“你先休養著,有什麼要的,派個人給我送信罷。”

拓跋焱點了點頭,苻堅笑道:“朕的宮中,要什麼沒有?”

慕容衝對拓跋焱的態度十分複雜,一方麵那天他為了保護北上的項述與陳星不惜挺身而出,這不識趣之舉讓慕容衝相當暴躁。但另一方麵,拓跋焱又與他的姐姐清河公主,生前交好,又是鮮卑本族人,多少念在故姐的情分上,仍有那麼點不願宣之於口的友誼。

更何況慕容衝總覺得拓跋焱也是個可憐人,尤其眼神中的落寞之意——那眼神慕容衝一看就懂,當年被苻堅帶到深宮中時,自己亦不禁終日神情恍惚。住在宮裡,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平日隻有來送食的太監宮女,就像囚犯一般。

“讓焱兒休息下罷。”苻堅又坦然道,“跟我來,衝兒。”

慕容衝隨著苻堅,穿過上林苑一側的太液池,苻堅兩手按著長欄,低頭看池中的遊魚。

“朕這些時日,常常在想。”苻堅說。

慕容衝答道:“我記得,王猛臨死前不止一次提醒過你,他沒有給你托夢麼?”

苻堅無奈笑道:“與南征無關,衝兒,你能不能好好聽朕將話說完?”

“你在想什麼?”慕容衝的視線轉向池中。

苻堅轉過身,靠在欄前,注視慕容衝,說道:“在想生與死,在想,朕什麼時候會死。”

慕容衝一怔,瞥向苻堅,在他的記憶之中,苻堅從沒有談論過這件事,就連“朕千秋萬世以後”這等話,也是從來不說的。緣因從來就沒有人,覺得苻堅會在近期駕崩,這名自稱“功業蓋世”的北方君主正當壯年,哪怕不知多少人暗地裡詛咒他一命歸天,事實證明,苻堅隻會變得更強,一天比一天強,比那個號稱“天下第一”的述律空還要不可戰勝。

慕容衝眼中神情一閃即逝,收起了自己的念頭,反而道:“陛下何出此言?”

苻堅看著慕容衝的眼裡充滿了溫柔,伸出手牽他,慕容衝下意識地避了一避,他離開長安太久了,久得快要忘了曾經的記憶。隻有苻堅出現在自己麵前時,才提醒著他,那些過去是真實存在的。

而就任洛陽的日子太長,亦讓他一時難以回到當初長安的角色裡。

慕容衝讓苻堅牽住了自己的手,苻堅又道:“生老病死,乃是天注定,是人,就總會死的,你姐姐離去後,朕就想到了許多,想到王猛、想起述律溫、想到那些與朕一同,打下北方這片天下的人。”

慕容衝沒有回答,苻堅又道:“看見焱兒、看見魃時,朕就不禁心想,它們究竟是什麼?”

慕容衝忽然就有點警惕,眉頭擰了起來,沉吟不語,苻堅的大手摩挲慕容衝手掌,分開他頎長的手指,與他十指相扣,喃喃道:“那場魃亂以後,子夜查閱了大量的古籍,又告訴朕,魃並非憑空出現,而是由來已久。”

“什麼?”慕容衝察覺到不對了,側頭看著苻堅雙眼。

苻堅凝視慕容衝的眼眸,點頭道:“不錯,就與飛禽走獸、山石樹木一般,都是這人間的一部分,所謂‘魃’的源頭,實則是與人生之至苦的嘲弄,與天意的嘲弄,與死的對抗。”

“所以呢?”慕容衝皺眉道,“陛下,你究竟想說什麼?”

苻堅淡淡道:“你不是常問,龍門峽兵營之中,是誰給你派的軍隊麼?”

慕容衝:“……”

苻堅攜慕容衝之手,拉著他回身,轉過太液池上水廊,一路走來,沉默不語,來到了含光殿外。

“我帶衝兒進來了。”苻堅沉聲說。

慕容衝在含光殿外止步,忽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手中滿是冷汗,苻堅卻輕輕推門,殿門應力敞開,現出端坐其中、側對殿門、手持一麵鏡子的清河公主。

慕容衝的呼吸窒住了,隻見清河公主麵色姣美,與生前並無不同,然而細看之下,灰敗的臉色與脖頸上,卻俱是脂粉遮掩使然。唯一與生前不同的是,她的雙目變得渾濁無神,而抬起頭的那一刻,卻依舊笑了起來。

“衝兒?”清河公主低聲道。

“姐?”慕容衝的聲音發著抖。

“子夜從馮家找到了有關‘魃’的記載,”苻堅緩緩道,“隻要應對得宜,死者俱可複生。朕亦發現,昔時馮千鎰乃是走了岔路……”

慕容衝額上滿是冷汗,睜大雙眼看著清河公主,那一刻他的血液冰涼,仿佛有人無情地扼住了他的喉嚨。

是夜,暮鼓結束後,馬車離開城西,朝城東馳去,車輪碾過街道路麵時,濺起幾分水花,馬蹄忽然打滑,仿佛行進在了油上。

黑夜裡,長街兩側的院牆上,無聲無息地淌下火油,朝著街道中央圍聚,繼而將整條街道浸潤在了油中。

“等等,”馬車內的王子夜說道,“停車。”

四麵八方,將士們一身黑鎧,於街道上巍然而立,寂靜無聲,像極了守候多時的鬼魅。

“我原以為你是來謝我的。”王子夜說。

刹那間,從街道中央朝著四麵擴散,所有將士齊齊上了手|弩,“哢嚓”聲響,埋伏在長安城內的上萬人同時現身,慕容衝在黑暗裡現出身形。

“謝你什麼?”慕容衝冷冷道,“謝你在洛陽放了數十萬活死人?還是謝你利用馮千鎰,連累我姐身死,又盜走她的屍身,讓她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王子夜輕搖手中折扇,雲淡風輕地笑道:“慕容衝,你還是太年輕了,我是一個連死者亦能喚醒的人,麵對我,你又有幾分勝算?”

慕容衝注視王子夜,一語不發,身後一名將士手持火把,遞到慕容衝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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