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試著用心燈,一切如常,魂魄的力量在沉睡中漸漸恢複了。
而就在他使用心燈時,遠方仿佛有所感應,也隨之一閃。
是項述!陳星馬上感覺到了,卻判斷不出那距離,就像那天在襄陽城中找到項述一般,這三年來,隨著他們同生共死、浴血奮戰,聯係仿佛變得一次比一次更緊密。
“你在哪兒?”陳星喃喃道,再次祭起心燈。
遠方的項述再次有所感應,心燈亦隨之一閃。陳星再次催動心燈時,項述卻不理會他了,也許是怕他久睡初愈,耗費心力。
翌日,陳星吃了不少東西,整個人精神多了,謝道韞又熬了參湯以補充他損耗的氣血,陳星臉上總算有了血色,裹著錦袍,坐在院子裡看著秋色長天。
忽然他聽見了外頭嘈雜聲音,以為是項述回來了,出外一看,來的卻是一名漢人,身穿秦人官服,走進壽縣太守府內,手持一卷文書。
苻堅的使節?
以謝安為首的人全部避而不見,以免被使節知道大晉的高官在此地,由謝玄出麵接待。
“那些是什麼人?”陳星低聲問。
“勸降的。”一名青年官員朝陳星說,“謝大人他們正躲在屏風後麵,陳大人想聽的話請跟我來,這就帶您過去。”
畢竟歲祭之時,陳星大驅魔師的名頭已在江南家喻戶曉,謝安的事更幾乎從來不避他。陳星本不想聽,卻依稀覺得那帶頭前來招降的漢人有點眼熟,於是便跟著官員進了廳堂的屏風後麵。
“這可真是好久不見了。”謝玄笑道,顯然與那勸降官也是舊識。
陳星來到屏風後,那裡正站著謝安與王羲之,三人點頭為禮。陳星從屏風間隙看出去,看見那人的側臉,一時卻想不起是誰。
“陛下對北府兵力了如指掌。”那中年文官捋了下須,說,“慕容垂帶領軍隊,已到淝西……”
陳星聽到這聲音,結合長相,瞬間就想起來了:梁州刺史,朱序!
陳星馬上打了個手勢,示意認識他,謝安點了點頭,與王羲之交換了眼色,陳星指指外頭,再指自己,做口型,意思是想與他聊聊。
“……不日之間,便將攻城。”朱序淡淡道,“謝玄,這是我為故國爭取到的最後一個機會了,天王陛下不想造成無謂的傷亡,有句話讓我一定要帶到,叫‘先禮後兵’,他說,你們自然明白的。”
謝玄隨口笑道:“襄陽城破後,隻不知他顧全了百姓不曾?”
朱序隻能假裝聽不懂謝玄對他的冷嘲熱諷,事實上近三年前,慕容垂攻破襄陽後,不僅沒有遵守與降將朱序的約定,反而在城內四處擄掠,大肆殺戮。
“那是因為慕容大將軍心生報複之念,”朱序說,“若非意外,毀去了他的半張臉,原本我有把握能保全城中百姓。”
陳星心想於是這倒是變成我的錯了,因為我縱火燒了慕容垂的臉,導致他一怒屠城,看這話說得。
謝安雲淡風輕道:“要來就來罷,口舌之爭,多說無益。”
朱序說:“明天壽縣便將陷於戰火,謝玄,恕我直言,你們這區區八萬人,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謝玄也是個嘴上不饒人的,對敵人冷嘲熱諷似乎是謝家的傳統,這夥文人從謝安到陳星,從來不給人留半點麵子,他又笑問:“苻堅在洛陽的失心瘋治好了麼?”
朱序看著謝玄,隻不說話,謝玄又壓低聲音道:“朱大人當心被他心情不好,一劍捅了。來人,送客!”
朱序見勸降無果,知道此戰勢在必行,漢人自古以來便是硬氣的,換了當年守襄陽時,他自己也不降,最後那是被抓了沒辦法,不想死節。派他前來所謂“先禮後兵”,不過是苻堅仍記得在伊水上被謝安奚落威脅的大仇。
“那麼便告辭了。”朱序客氣地說,“明天戰場上見。”
謝玄隻坐著,也不起身送客,朱序留下勸降書,說:“你不看看麼?”
謝玄說:“又不是蘭亭集序,蠻子的字有甚好看的,敗興,快去罷。”
朱序:“……”
朱序獨自離開壽縣太守府,人一走,謝玄便立即起身,與謝安、王羲之等人馬上去開會。朱序穿過庭院出來,正要出外騎馬離開壽縣時,忽然背後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朱大人,”陳星笑道,“這可好久不見了。”
朱序疑惑地轉頭,傍晚時分,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陳星,驚訝道:“是你?!”
陳星朝朱序行禮,朱序於是回了禮,三年後兩人一見,憶起當初,恍如隔世,頓時唏噓不勝。朱序投降秦廷之後,先是被關了一段時間,一年前才被啟用為官。其間陸陸續續地聽說了不少有關陳星在神州四處活動、怪力亂神的傳聞,起初還覺得不過是編故事,直到伊水一戰後,方確信當年的陳星,沒有騙他。
陳星觀察朱序神色,忽然心中一動,與他拉了拉手,心燈注入他的體內,確認王子夜沒有朝他附身,這才鬆了口氣。
王子夜那“借屍還魂”的法術,簡直就讓他疑神疑鬼。
但就在心燈流轉時,陳星察覺到,朱序的心脈中,竟也有心燈的種子?
是那一天他與項述初見後不久,在城主府高台上自己無意中種下的麼?
“距離上一次見麵,已有三年了罷。”朱序歎道,“聽說你做了許多事,還記得你當時的宏願,是光複人間驅魔大業,現在辦成了麼?”
“沒有,”陳星也有點感慨,“未來依舊迷霧重重。”
朱序說:“朝廷上下都傳王子夜是能複活死屍的妖人,還控製住了陛下,最後你在伊闕除掉了他,魃軍亦不攻自破。三年前你所說的神州危難,也已解除了罷。”
陳星苦笑道:“差得遠呢,解決了一件,又來了另一件,況且苻堅南侵,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隻恐怕王子夜又……死灰複燃。天地間的怨氣好除,人心裡的怨氣難除呐。”
朱序想了想,答道:“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麼?不瞞你說,小兄弟,自從我降秦之後,便被千夫所指、萬人所唾,也早就看開了。”
陳星略皺著眉,問道:“苻堅情況如何了?”
這正是他找朱序的真正目的,朱序說道:“從伊水歸來以後,較之從前,正常了許多。但南征的決心更堅定了。”
“王子夜再也沒有出現過麼?”陳星疑惑道,“清河公主呢?以及其他人的動向呢?”
朱序大致說了些朝中情況,以他的身份,自然是被排斥的,無法接近權力中心,所知也僅有寥寥。但可以確定的是,苻堅回去之後什麼都沒有提,也並未責罰慕容氏之人,仿佛已恢複了正常,卻堅決推動南征,征調了一百一十二萬人的大軍,氣勢洶洶而來。
“一百多萬?!”陳星難以置信道。
朱序答道:“這麼多人,擠在淝西,連轉個身都艱難。”
陳星在想這一百一十二萬人打起來,會產生多少怨氣,朱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自古以來,連諸葛亮之流都不敢帶這麼多兵,唯一敢誇海口道“多多益善”的名將,隻有韓信。這麼多人要補給、指揮,本身就是天大的難題。
“你的護法呢?”朱序說,“當初在牢中,不知是北方大單於,替我朝他道個歉。”
陳星一笑道:“他在外頭出差,不會計較的。”
朱序說:“但他屠我漢人,關押他這事,我毫無悔意。隻是他後來跟著你,拯救無辜蒼生,卻是戴罪立功了。”
陳星說:“那是大夥兒冤枉了他,他不是濫殺無辜的人。”
“哦?”朱序道。
天色昏暗,陳星不想耽擱朱序太久,要解釋起來也太複雜了,於是笑道:“在這亂世裡,他是個當之無愧的英雄。”
朱序於是點了點頭,說:“倒是錯怪了他……罷了,我這也走了……”
告彆之時,一人卻站在門口,停步。陳星剛一抬眼,看見了那人。
正是項述!
陳星:“!!!”
陳星頓時不受控製,快步朝他跑去。隻見項述一身風塵仆仆,武袍外係了環肩背的牛皮帶扣,一個隨身皮袋,內裡想是裝著幾件法寶,背著不動如山與一把長弓,手上戴著皮護腕,一雙獵靴已滿是泥濘,麵容消瘦了些許,卻依舊英俊無儔,胡須像是匆匆刮過,有種風吹日曬、翻山越嶺後的浪人氣。
“你回來了!”陳星笑道,繼而緊緊抱住項述。
項述抬手,摸了摸陳星的頭,再瞥朱序,懷疑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朱序笑道:“是你啊,沒認出來。”
項述被抓回襄陽時隻匆匆看了朱序一眼,卻依舊記得,沉聲道:“朱序?”
朱序點了點頭,隨口道:“沒想到你倆素不相識,如今感情卻這麼好。亂世之中,朝不保夕,好好活著罷。”
項述示意陳星客人還在,先送了客再說,於是兩人一起將朱序送到府外,漫天楓葉之中,朱序翻身上馬,朝他們點了點頭,離開壽縣。
人一走,陳星拉著項述的手,開始問長問短。
“你這三個月裡去了哪裡?”陳星疑惑道,“怎麼瘦了?找到他們在的地方了嗎?”
“找到了。”項述答道,“但要進去救人,須得費些周章,空了再和你慢慢說罷,我要見謝安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