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述自言自語道:“在那裡長大,還要照顧師父,很孤獨吧。”
陳星本想笑著打趣幾句,說“還行”,但仔細想想,自己短暫的一輩子總是這樣,偶爾說句實話又能如何呢?
“是啊,”陳星終於承認道,“挺寂寞的。”
項述說:“今天看見朱序時,我又想起你離開華山,來到襄陽,找到我的那天。”接著,項述徑自起身,走到花燈下,抬頭看著花燈,眼裡帶著莫名的意味。
陳星也因與朱序的再會,而想起了那天,嘴角帶著溫柔的笑意。
“你找到我,把我從牢房裡帶出來,”項述背朝陳星,淡淡道,“並非隻想讓我當你的護法,對麼?你最開始,是將我當作陪伴你一生的人,無論這一生是短暫也好,是漫長也罷。”
“你終於明白了啊。”陳星有點傷感地笑道,“所以那天當你說,你不想當護法的時候,我還挺難過的。但這錯最開始在我吧,因為我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
項述站在院裡,稍稍轉頭,認真地看著陳星,花燈的光映照著他的臉龐,陳星怔怔地看著他。
項述的側臉在星光下英俊無比,比陳星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更好看,但他的眉毛始終擰著,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堅定的溫柔感。
“星兒。”項述忽然說道。
當項述說出“星兒”的那一刻,陳星瞬間就臉紅了。
“你……”陳星有點不知所措。
“我不會讓你死的。”項述認真道,“不會,你不會死。”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了?”陳星哭笑不得道。
項述卻道:“因為其實你心裡不想死,而且我這次回來,是想告訴你,你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如今你聽懂了嗎?”
陳星聽到這話時,心裡湧起一股暖意,在這四麵上下都是一片漆黑、萬法歸寂的長夜裡,就像看見了一道破天的光芒——他們說,他是一盞燈,而在此時此刻,陳星卻覺得,項述才是絕望的黑夜裡,照向他的那縷光芒。
“是的。”陳星終於承認道,“如果有希望,我想活下去,我想和你一起……做許多事。但如果未來不可避免,我隻希望我的離開,能讓你、肖山、馮大哥、謝師兄……還有許多人,好好地活著。”
說著,陳星上前,輕輕地抱了下項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項述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然而不到片刻,陳星便放開了他。
陳星低聲說:“可是啊,述律空,我騙了你,騙了你們所有人。”
項述:“……”
陳星抬頭看著他,說:“我隻剩下一年的性命了。”
項述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半點驚訝,隻安靜地看著陳星。
“因為歲星,”陳星說,“歲星每一次來到世間,隻在人間待二十年。雖然我也從未親眼證實,但古書上都是這麼記載的,師父在我剛滿十六歲那年便告訴過我……我曾經也心存僥幸,可隨著魃亂,我越來越覺得……”
項述答道:“你終於願意說出口了。”
陳星一怔,喃喃道:“你已經知道了?怎麼知道的?”
“濮陽為我查出了真相。”項述答道,“為了確認,我特地去了一次你師門,找到你們留在門中的書籍。若記載屬實,你活不過明年的生辰,從現在開始,是你生命裡的最後一年。”
“對。”陳星釋然答道,“我並非從未想過,對抗自己的命運,我也不想活得像是沒有自己一般,但那太難了,也並非我畏懼。你看,伊水畔,我們還是失敗了。不是不想爭取,而是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相比這神州大地的千千萬萬人,我一個人的生死,又算得上什麼呢?所以,項述。”
陳星心想我很喜歡、很喜歡你,卻低聲說:“我想完成我的願望那天,也將是我結束的那天,而在那之後,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答應你什麼了,我不能許你此生,也許不了你來世,但是啊……”
陳星笑著看項述,說:“等到很久很久以後,這一切都會被漸漸地淡忘,就像我爹娘的模樣在我心裡早已變得模糊不清一樣,你也會慢慢地忘記我長什麼樣子。”
項述沉默地看著陳星。
陳星笑道:“可我留給你的,會是這個美好的世間,如果我能辦到,那麼這就是我唯一能給你的吧?你是不是常常覺得,我為了神州大地,不在乎你的感受?不是這樣的,之所以希望萬法複生、世上的一切欣欣向榮,全因這世間……有你啊。”
“這是個有你,有馮大哥,有肖山,有謝師兄的人間,正因如此,它才值得我去……”
項述擰著的眉頭終於舒開,答道:“我懂了。”
陳星認真道:“所以,明天開始,不要再怕我會死了,好麼?陪我一起,把這條路走完,而我永遠都會記得……”
“……這世上,有一個人,這麼在乎我,叫來他所有的朋友,散儘了他所有的家財,”陳星輕輕地說,“隻為了讓我活下去,陪在我身邊。”
項述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成拳,彆過頭去,不再看陳星。
“我也會記得。”項述說道。
陳星揚眉,看著他的側臉。
“我也會記得,在這世上,曾有一個人,”項述說道,“願意焚儘自己的三魂七魄,隻為化作普照世間的一盞燃燈。”
說畢,項述紅著眼眶,轉身帶起一陣風,與陳星擦身而過。
“項述,”陳星忙道,“項述!”
他看見項述哭了,於是停下了腳步,怔怔站著。
“星兒,項述。”陳星低聲道,“項述,星兒……”
“我真的很喜歡你的啊。”陳星自言自語道。
他來到這世上時孑然一人,離開時也理應如此。陳星有太多的話想說,但他知道一旦說了,就會像那天在洪湖岸邊一般,有一個人,會不顧一切地帶他離開這個充滿責任的凡塵,帶他……
陳星推開了房門,驀然停下腳步。
他看見了睡榻的枕頭上,放著一串月貝的手鏈。
一年前的秋社,他們在建康的市集上買下了這麼一對,陳星過後已忘了這件事,東奔西跑許久,又接連昏迷長睡,自己那根,早已不知被扔到哪裡去了。
項述所買下的,卻還一直留著,紅繩已褪了色,月貝也已在歲月裡漸漸地失去了光澤。
陳星拿起那手鏈,沉默良久,轉身快步而出。
武官們已備好車,謝安正在做最後的確認。陳星奔到院中,說:“項述呢?謝師兄,他房間在哪兒?”
謝安茫然道:“他不是與你睡一間房麼?沒有安排他住彆的房間。”
三個月前,項述把陳星帶到壽陽後,陪伴了他數日,便是住在陳星的臥室裡,回來以後當夜就要撤離,更無人安排住宿。陳星道:“那……他的行李呢?隨身帶的東西呢?”
項述已經走了,陳星馬上道:“備馬。”
“等!等!”謝安說,“小師弟,你得跟著我們走,現在隻有一條路能出城,我這就派斥候前去找武神……”
陳星:“你們不用管我了!”
“不行!”謝安道,“武神特地囑咐過的——”
陳星跑出去,正要翻身上馬,謝玄卻匆忙趕來,說:“快!準備出城,苻堅的部隊已經來了!”
謝安頓時大罵道:“天殺的朱序,居然騙人?!這騙子!”
朱序勸降時說的是“明天攻城”,這剛過二更,苻融帶著二十萬大軍就開始攻城了。
“兵不厭詐,兵不厭詐。”謝玄道,“大夥兒快走!陳大人,我看見你家護法了!他剛出城,往北邊去了,讓你跟我們先回建康!他說事情辦完以後就回來找你!”
陳星道:“不行!他才剛回來,又要去哪兒?這王八蛋!王八蛋啊!我有好多話要朝他說——!”
謝安見陳星都快急哭了,說道:“你從彆的方向走也沒有用,現在隻有南邊的路安全……”
陳星:“我有歲星!去哪兒都安全!”
“秦軍來了!”有人喊道。
“攻城了!”又有兵士遠遠喊道,壽陽城內山上敲鐘,“當——當——”一聲接一聲,全城頓時緊張起來。
火油罐劃過天際,飛過夜幕,城內開始起火。
謝安靈機一動:“彆讓陳大人走了!大夥兒活命全靠他了!”
陳星:“??”
王羲之也想起來了,說道:“對!他是歲星!”
陳星:“……”
謝安:“道韞!道韞呢!”
謝道韞趕車過來,喊道:“走!大夥兒上車!”
眾人於是架著陳星,紛紛上車,轟轟烈烈地衝出了壽陽,刹那間襄陽的破城之夜,一切猶如重演。陳星被固定在馬車中央,一群文官將他團團圍住,每人拉住陳星的一邊衣角,謝道韞趕車,桓伊派人護送,就這麼離開了壽陽。
人已近乎撤完了,苻融在進軍壽陽時幾乎沒有遭到抵抗,黑燈瞎火,反而在謝玄布下的機關麵前吃了不少虧。離城後忽聽遠處一聲震響,整個壽陽太守府在火焰中熊熊燃燒,想必是誘了敵軍入城後,再放火將他們燒死。
不知道是陳星的作用還是謝道韞駕車本事了得,夜奔之路出乎意料地十分順利,馬車既沒有翻也沒有陷溝裡,更沒有碰到來偷襲的秦軍,不片刻便跑出了將近十裡。剛下過一場秋雨,路邊滿是泥濘,壽陽守軍撤離後,到得安全地帶時,眾文官紛紛下車,一身白袍,跪在泥地裡,朝壽陽的方向拜了三拜。
“你們在拜誰?”陳星疑惑道。
“放火與秦軍同歸於儘的三位兒郎。”謝道韞答道。
陳星與謝道韞也下車拜過,桓伊與謝玄說:“那麼各位,我們就在此彆過,昨夜已在陳先生宴上飲過酒,不再辭行了。”
謝安與王羲之以及一眾文官坐在車上,與桓伊、謝玄相拜,謝安說:“朝中就交給我們了。”
謝安等人尚有重大任務,必須回建康保護皇帝,並進行全國動員,麵臨接下來極有可能推進到都城建康的大戰。陳星坐在馬車邊上,隻見軍士們紛紛離開,他也跳下了車。
“陳星!”
“天馳!”
陳星翻身上了馬背,坐在桓伊背後,說:“走!”
接著回頭,手中心燈光芒一閃,桓伊點頭,催動戰馬,帶著陳星前往洛澗。此時北府軍、壽陽軍及臨時征調的民兵正從四麵八方趕往淝水。
苻堅百萬大軍南來,淝水北岸,有史以來參戰人數最多的一場曠世大戰即將拉開序幕。
在這數月中,南方一地的萬裡江山,但凡漢人的土地上,農戶停耕、徭役停勞、商戶休市、百匠停工、讀書人棄卷、武人離開江湖,但凡身有餘力之人,或身體力行拿起刀劍,趕赴巢湖一帶,或散儘家財,支援前線。
隻因此戰並非兩國相爭,建康若破,漢人儘滅。
永嘉之亂的血跡仍曆曆在目,這一戰打的是生死存亡。
一旦建康陷落,漢人將迎來真正的——
亡國滅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