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這一章的練習今晚我會發到各位同學的郵箱裡,和以往一樣,下周三的習題課前交。今天的課就先上到這裡,大家周五再見。”
下課鈴響,腦門鋥亮的高代老師就利索地關了投影儀,撈起了桌上的講義走人,腳下生風的背影看起來比講台下的學生還急著跑路,隻留下四米長的黑板上龍飛鳳舞寫著的一堆公式和例題,白色的筆跡東一塊西一塊,密密麻麻的都是各種數學符號,光是看一眼就讓人腦殼疼。
坐在階梯教室後頭的角落裡,奈奈子還在埋頭抄著例題的筆記。
她的邊上堆了三四本高代的專業書,還有沒寫完的作業,坐在她附近的幾個同學下課鈴剛響,就都已經麻溜地拎著包跑了,隻有她還在頭也不抬地奮筆疾書。
即使是東工大這種理科頂尖學府,也照樣會有著毫無上進心的學生在,好學的學生大多都坐在前排,像是這種角落的座位,基本都是想要摸魚偷懶的人。
奈奈子覺得自己也沒有多勤奮,她對自己的要求隻有“寫完作業”和“不掛科”,但專業課老師布置的作業都好難,如果不每天都要勤勤懇懇地多抄點筆記,課後作業十道她起碼六道都寫不出來。
又多呆了五分鐘,她終於把筆記都抄完了,教室裡的同學已經走了大半,還有些不知道哪個班的同學正湊在一起討論題目,奈奈子誰都不認識,自己慢吞吞地收拾好了東西,就站起了身,準備背上書包離開教室。
都已經下午快要五點了,今天是周一,也是一周裡課最多的一天,從早上一直到下午,連上八節課,午飯都要趕著吃,不然就會趕不上下午的線代課。從東京回橫濱還要一個小時的車程,拖拉太久的話,等她回橫濱,天都要黑了。
平時果戈裡經常會來接她,有時候他們也會在外麵吃完晚飯,然後再去車站乘車回橫濱,但是果戈裡昨天突然就不見了,直到晚上也沒有回家,她今天隻能自己一個人坐車回去了。
她背著書包,低頭看著腳下的路,慢慢騰騰地走下了階梯教室的台階,繞過了聚集在教室前排還在討論練習題的幾個男生,還沒走出教室,就聽見身後有人喊她。
“——江戶川。”
身後傳來了一個男生的聲音。
對奈奈子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音色,她完全辨認不出來這是誰的聲音,但是有人叫她,奈奈子還是停下了馬上就要跨出教室的腳步,背著書包,回頭看了一下。
是那幾個湊在前排討論題目的男生裡的其中一個,穿著件白色的衛衣,戴著眼鏡,個子大概和穀崎差不多高,他抬手和奈奈子打了個招呼,三下五除二把桌上的習題冊和幾支筆塞進了包裡,擠開邊上的同學,單肩背著書包,大步跑到了奈奈子的麵前,在離她兩三步遠的地方停下。
“你要去車站吧?”男生扯著書包的背帶,臉上的笑帶著幾分親近的試探,但又不會太過熱切,“我要去趟中華街,順路的話我們一起走?”
他的個頭沒有果戈裡那麼高,但在男生裡也不算矮的了,奈奈子要仰起臉,才能看見他說話時臉上的表情。
“……”
奈奈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安靜地盯著他看了兩秒,漆黑的圓眼睛眨了一下,沒有表情的小臉讓人看不出她心裡在想什麼。
【……這個是誰來著。】
不太會認人的奈奈子有點緊張,她努力地思考這個和她打招呼的男生到底是在哪裡見過,但想了半天也沒個答案。開學一個多月了,雖然她一個男生都沒記住,但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在學校裡說過一兩句話的男生還是有好幾個的,她壓根分不清誰是誰,也不知道眼前這個男生是不是和她說過什麼話。
她慢了兩拍還沒說話,但男生好像對她的不吭聲一點也不意外,還很體貼地提醒了一句:“我是江口,周六的時候在圖書館我們碰到過。”
【噢噢、】
奈奈子頓時醍醐灌頂,想了起來這件前天才發生過的事情。
是周末她和果戈裡去圖書館時碰到的那個同學,奈奈子還記得他是一個戴眼鏡的男生……雖然說好像也隻記得“戴眼鏡”這一點了。
見到奈奈子似乎是想起來了的樣子,男生耐心地繼續說道:“你現在去車站嗎?我幫你拿包吧,這個點過去車站人應該挺多的。”
男生的態度很好,語氣和動作也很自然,隻是普通地邀請順路的奈奈子一起走而已,但是奈奈子想了一下,還是很快地搖了搖腦袋。
她不想和不熟悉的人一起走,而且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如果路上對方要聊天的話,她又會很吃力。老實說,上了一天的課,她都已經累得不太想說話了,滿腦子都是各種公式定理亂飛,嗡嗡嗡的,像是群蜜蜂。
奈奈子隨便編了個理由:“我要去買東西。”
“……這樣啊。”男生顯而易見的頓了一下,但還是又猶豫地問了一句:“我等你一起?”
奈奈子立馬搖頭。
“我自己去。”她的聲音有點小,像是沒有重量的棉絮一樣飄乎乎的,所以即使是沒有起伏的語調,也並不顯得生硬,隻給人一種是在很認真說話的感覺,一板一眼的,雖然是拒絕的話,但也不是在敷衍人。
總感覺再說下去就跑不掉了,奈奈子沒等男生回答,就立刻又說了一句“拜拜”,然後背著書包,小跑著出了教室。
男生下意識地伸手想拉住她,但奈奈子已經背著書包溜走了。在他的身後,那幾個剛才還埋頭湊在一起認真研究題目的男生,這會兒立馬就丟了手裡的練習題,勾肩搭背、語氣誇張地發出了同情的唏噓聲。
*
和不熟悉的人說話,是一件對奈奈子來說十分辛苦的事情。
如果隻是被問路或者是課上提問之類的情形倒也還好,反正問什麼答什麼就是了,但如果是要升級到“閒聊”這種難度,那就是奈奈子很難應付的“副本”了。
難度指數堪比讓穀崎去應付因為被太宰辜負而哭泣的小姐們,三棍子下去敲不出一塊小蛋糕來,隻能艱難地喊出一句“國木田先生救命”——等價替換到奈奈子身上就是“三輪救命”。
小跑著出了教學樓,奈奈子在教學樓前的花壇邊停了下來,她背著書包,回頭看了看,發現那個……那個誰來著並沒有跟出來,這才放心了一點,轉頭就開始在附近搜尋有沒有果戈裡的身影。
——總感覺很對不起那個男生,三天告訴了自己兩次名字了,結果她還是沒能記住。
奈奈子也不想這樣的,但是除非特意去努力記住,否則的話,她總是很難記住陌生人叫什麼。
站在路邊,她左右看了半天,也沒有發現果戈裡那顯眼的、毛絨絨的銀白色腦袋。
她覺得果戈裡應該是還沒有回來了,畢竟如果回來了的話,果戈裡應該會來接她,就像是小學時他“夜不歸宿”那次一樣,第二天他就在奈奈子放學的時候來接她了。
這是奈奈子記憶裡果戈裡第三次“夜不歸宿”了。
第一次是在她小學,第二次是在她中學,現在是第三次,她剛剛上了大學。果戈裡“夜不歸宿”的情況好像一次比一次嚴重,第一次還隻是半夜溜出去了而已,第二次就是不見了好幾天,還弄出了一堆很麻煩的事情。
但是不管怎麼樣,前兩次好歹都是他自己跑走的,但是這次卻好像不是。
這一次,果戈裡是在和她一起逛超市的時候,突然就不見了,同時還出現了一個她不認識的、看起來很奇怪的“果戈裡”。
一個不見了,與此同時,又冒出來了另一個,而且突然冒出來的這個“果戈裡”還和果果裡長得很像。就好像是因為出現了他,所以作為交換,奈奈子認識的這個果果裡才不見了一樣。
奈奈子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但這種想法讓她總覺得有點不舒服,好像有哪裡很奇怪,或者說哪裡都很奇怪,但是奈奈子也還是搞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找到果戈裡,奈奈子垂著腦袋,屈起小腿,鞋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腳下的路磚,地麵上一顆小石子都沒有,單純就是踢了個空。
已經下課有一會兒了,有零星的學生快步從她的身側經過,奈奈子站在花壇邊,孤零零的一個人,背著個沉甸甸的書包。
她站著發了一會兒呆,才抬起腦袋,把肩頭的書包往上背了背,自己走著去了車站,坐電車回橫濱。
臨近傍晚,雖然還沒到晚高峰,但電車上也已經有些擁擠了,奈奈子半天才找到了個空座位,抱著書包縮在角落裡坐下。
車廂裡都是人,空氣不太流通,渾濁得讓人覺得壓抑。奈奈子耷拉著腦袋坐著,上半身靠在旁邊的車廂壁上,低頭揪著自己的袖子,悶悶地走著神。
果戈裡以前也不是每天都會來接她的,上了大學以後,她有時候也是自己乘車回偵探社,以前自己一個人乘車的時候,她都覺得沒有什麼,但是果戈裡這兩天不見了,她現在就覺得好像有點不習慣。
手裡抱著的書包很重,半天沒吃東西的肚子很餓,身邊坐著的是一個陌生人,雖然沒精神但還是要認真聽車廂裡的廣播。
隻是坐電車,奈奈子都覺得很累,尤其是在上了一整天的課後,奈奈子隻覺得一坐下來,她就和熄火了的機器一樣,一點動力能源都沒有了,完全提不起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