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內心裡有一個無人可說的秘密。
年少的他,並不虔誠。
他經常
逃避禮拜,敷衍禱告,學習教典時神遊天外,直到母親的病越來越重,他才在恐懼中向主祈求,祈求他的母親能夠恢複健康,但神沒有應允他,祂帶走了他的母親。
母親是虔誠的聖修女,她一定已經去了天國。
可是他呢?
他害怕自己死後無法前往天國,從此無法與母親重逢。
年少時的寧舟總有一種沒來由的預感:
他去不了天國。
飛行器停好了,艙門打開,裹挾著冰雪的冷風吹入艙內,已經擦乾了淚痕的寧舟從毛毯中抬起頭,眼角微紅,可是臉上的表情卻嚴肅而執拗。
“我不想去。”寧舟對老師阿諾德說道。
“我知道,但這是你母親的遺願。”阿諾德伸手想摸摸他的頭發,卻被寧舟避開了,他挫敗地收回手,低聲說道,“你必須在教廷學一些東西,我知道這不太容易,但是……寧舟,這是主的考驗,你要忍耐,並且堅信,我們所受的試探,不會超過我們所能承受的,神必幫助我們勝過試探。”
寧舟一聲不吭,那雙漂亮的藍眼睛裡寫滿了質疑。
“你……”看著他的眼睛,阿諾德恍然明白了什麼。
這個孩子,因為母親的離去而痛苦。因為痛苦,他心生怨恨,落入了魔鬼的圈套中。
對於虔誠的信者們而言,死亡並不值得悲戚。
凡信神而死的人,終止了在人間的勞苦,抵達天國,與慈悲的父神同在。而留在人間蒙受苦難的親人,也終將在信仰中結束人間的苦痛,抵達天國與親眷團聚。
也許死亡的短暫分離是痛苦的,但他們終會相逢,這便是莫大的安慰與喜悅。
所有人在悲傷中平靜地接受了聖修女的離世,唯獨這個孩子……
“瑪利亞女士似乎沒有好好教過他教典。”幾個月前,寧舟的神術課老師苦惱地對阿諾德說道,“做禮拜的時候,他經常心不在焉。而且,他的神術成績一直很不理想,這可能打擊他的信心。前幾年我們就和瑪利亞女士談過這個問題,她說順其自然,不要太過勉強他。如果是彆的孩子也就算了,可他是瑪利亞女士的孩子啊……”
瑪利亞內心的矛盾,阿諾德感受到了。
但在臨終前,她還是做出了選擇。
“寧舟,聽我說。瑪利亞離開我們了,她遠離了人間的苦,回到了父神的身邊,我們應該為她歡喜。”
“可我想念她。”
“那就向父神祈禱吧,塵世間,你們分離,但在天國中,你們總會再相見。”
寧舟再次沉默了下來,但這沉默中,他仍是不信服的。
阿諾德無可奈何,他摸了摸寧舟的頭發上,這一次,寧舟沒有躲開他。
“你母親的事情,你可以問教皇冕下,他知道得更多。從你一出生,他就希望你母親帶你回教廷,他能教你很多事情,你可以把你的困惑和苦惱都告訴他,他會開導你。瑪利亞一定已經成為了聖靈,如果有機會,你也許可以見到她在人間的影子,到時候你就會相信,即使她已經身在天國,她也會注視著你。她是不朽的。”
她是不朽的。
寧舟摸了摸胸前母親的掛墜,想要再見母親一麵的心促使他做出了決定。他從毛毯中鑽了出來,沉默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
艙門外,騎士團的騎士們為意料之外的等候躁動不安。
他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為什麼飛行器已經降落許久,裡麵的人卻沒有出來。正當騎士長準備上去詢問的時候,阿諾德領著一個黑發藍眼的男孩走了出來。
那個孩子穿著一件厚厚的長毛鬥篷,在凜冽的寒風中微微顫抖著。
他稚氣未消的臉龐依稀有聖修女的影子,特彆是他那雙湛藍的眼睛,就如同山穀對麵海岸上的藍色冰川,是極致的冰冷與潔淨。
被眼前過於隆重的儀仗隊伍震驚,他漂亮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荒涼衰敗的邊境據點中,上百個肩披紅色披風的鎧甲騎士齊刷刷地看向他。
冰天雪地裡的紅色,鮮豔得刺眼。
他們的眼神中有一種他現在還不能理解的光芒,那是希冀的神彩。
阿諾德的手搭在寧舟稚嫩的肩膀上:“他們都是你母親昔日的同僚,在她成為聖修女前,是騎士團的騎士長。他們一定在想,你以後會不會加入他們,就像你的母親一樣。”
他沒有告訴寧舟,也不忍心告訴寧舟,教廷騎士團的大半成員都在保衛聖城的戰役中殉難了,凶手,正是他父親率領的魔界大軍。
如今站
在他眼前的,是十不存一的英烈。
他如何能告訴一個孩子,如此殘酷的真相呢?
他隻能不動聲色地引導著他,指引這個孩子走向他們為他選擇的好的道路——在教廷的庇護下活下去吧,為人間的正義、勇氣與榮耀戰鬥,一生心無陰霾地與光明同行。
一直走下去,不要回頭看身後蠢蠢欲動的陰影。
那陰影之下,是他另一半血脈的呼喚。
果然,寧舟輕聲說道:“我以後,也想成為騎士長。”
就像他的母親一樣。
“你會的。但是這並不容易。你會落在百般試煉中,當學會忍耐。忍耐不是忍受,而是要你在試煉中祈禱、思考、錘煉堅守。你要學會在苦難中喜悅,在絕望中期盼,在逆境中舉步向前,然後你才能成全完備,毫無欠缺。寧舟,你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你也要相信,你所承受的所有痛苦,自有主賦予的意義。”阿諾德說道。
他看著年少的寧舟,他的眼睛裡倒映著遠方海岸上的冰川,藍得晶瑩澄澈,那是還未被人世間的苦痛打敗的孩子的眼睛。
他突然不敢與他對視下去。
這個年輕的小王子,被粗暴地趕出了他溫暖的城堡,懷著喪親之痛,懵懂地繼承了母親的榮耀與責任,踏上了一條遍布荊棘與野獸的道路,他甚至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難走。
他會受傷,會流血,會痛苦,會崩潰,會迷惘到懷疑一切。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回想起今日的寧舟,會憎恨他們嗎?
阿諾德忍住了心中的愧疚,他舉起寧舟的手,對著人群高聲喊道:“遵照聖修女的遺願,她的兒子,回歸了教廷的大家庭中。讓我們歡呼——”
騎士們將武器拄在地上,在風雪中齊聲高呼:“願主與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