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爭流趕回城主府的時候,黃三娘剛剛默完一天一夜的賬冊。
她輕揉著自己太陽穴,提起裙裾,將那本厚厚的新賬鎖進離手邊最近的一個小櫃子。
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黃三娘回過頭去,並且在看清葉爭流的時候就露出了一個笑臉。
“城主回來了?”
葉爭流簡短地應了一聲,坐進黃三娘對麵的一張圈椅裡。黃三娘微笑著垂頭看她,眉目間流露出幾分悉然的理解之意。
她給新任城主倒了一杯自己常喝的茶水,將瓷杯推給了葉爭流:“師妹嘗嘗吧。”
那茶水被砌得釅密厚重,從舌頭尖一直苦到嗓子根。葉爭流默不作聲地一口氣喝完了一盞,才關心黃三娘道:
“這麼濃的茶水對身體不好吧。師姐平日裡少喝一點。”
“無妨,我的身體,我心裡自己有數的。”黃三娘笑吟吟地看著她,顯然對於這麼有乾勁兒的新城主很是滿意:“風海城那邊怎麼樣了?”
葉爭流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大師兄軍紀約束得好,我回來的時候,街道上已經有些百姓動靜了,料想再過七八日,他們習慣了城門的搜查以後,風海城就能恢複往日的秩序。”
黃三娘巧妙地提醒她:“占領以後,百姓並不是最麻煩的一環。”
“是啊,但他們是最受不起折騰的一環。”
這次葉爭流自己動手,她自暴自棄地將整個茶壺都拖到自己麵前,然後又倒了一杯濃茶,閉著眼睛噸噸噸地往嗓子裡灌。
“戰俘是第二個問題。目前風海城的將領都已經扣住,士兵則暫時原地關押。
我看他們怕大師兄怕的緊,應該沒有什麼動.亂的情緒,但還是先晾上幾天。嚇一嚇後都派去屯田,開新耕地。等我整理完黑甲營,騰出空子,再從裡麵抽調可用的人手,編進黑甲營。”
對於這個解決方法,黃三娘並無置喙之處。
曆朝曆代,有關戰俘的處理,無非是斬殺、苦力以及收編三種。
其中,斬殺是最簡單的,也最不可能被采取的方式。
因為,風海城和滄海城離得太近了。
風海城的兵力比滄海城多出三分之二,其中大部分兵力的來源,都是馬廖英收容的、經過了簡單軍事訓練的流民。
但除了這部分流民之外,他們之中也有一部分,是來自於風海城本地的軍屯戶。
三城之間一衣帶水,百姓中甚至有著不少親戚往來。
彆說葉爭流重視人力,不打算擅殺士卒。就是她冷酷無情,不在乎人命,也要在乎當地的民心向背。
本土的高門氏族可能覺得賤民無用。
但葉爭流來自於後世,她知道“賤民”們是怎樣用自己勤勞樸實的雙手,在滴滿了汗水的黃土地上,一根釘子一根釘子地敲打出工業體係的根基。
黃三娘對於軍隊的事不太關心,她一般和軍隊牽扯上關係,都是因為向烽又來伸手朝她要錢。
養精兵是很費錢的一件事,每年軍需的巨大走賬,早已把黃三娘折磨成一位溫柔可愛的大家閨秀。因此一聽葉爭流的安排,她當即又在心裡撥出去一筆天文數字。
比起每天打交道的錢財來,黃三娘的著重點放在另一件事上。
葉爭流說,她要整理黑甲營?
黃三娘知道,但凡是掌權者,沒有兵權在自己手裡終歸不會安心。解鳳惜這種城主,百裡挑一,算是她這輩子見過的唯一例外。
但新任的城主如果這麼快就想來切黑甲營的大餅……是不是操之過急了些?
至少黃三娘還沒做好,關於向烽得知此事的心理準備。
緩緩地眨一眨眼睛,黃三娘的語氣柔和,聽起來簡直像在撫摸一隻炸了毛的貓咪:
“怎麼了,是不是大師兄麾下的兵跟他一樣石頭脾氣,哪裡冒犯了城主?”
“沒有,是思想政治教育的問題。”
葉爭流根本沒察覺到黃三娘心中的隱約忐忑,她的思路跳躍的很快:
“對了,師兄手底下有個參軍,姓秦叫西樓。三娘你聽說過這個人嗎,他的背景乾不乾淨?”
黃三娘遺憾地慢慢搖了搖頭:“黑甲營的事,從來都由向將軍領轄。如果他是黑甲營裡的人,那我不清楚。”
好吧,等哪天去找大師兄問問。葉爭流一點頭,並未將這個小細節放在心上。
她正想問三娘,把城中的推官、吏目、稅課使、主簿、典丞等人都叫來見過一番,就聽三娘在耳邊提醒了一句。
“城主,風海城還有六家……”
哦,那六家人,葉爭流都快忘了。
都怪風海城有名有姓的氏族太多太碎了,像是滄海城本地就隻有兩個氏族,一個姓劉,一個姓王,葉爭流就從來沒弄混過。
“那六個家族,我暫時都用黑甲營守起來了。”
提及此事,葉爭流就未免想要冷笑。
“據說昨夜剛剛調兵過去的時候,他們有的讓兵挪開,不許踏臟了他們的地;有的拽文弄句的罵了一篇;還有人當場就套了輛馬車,說是要去走親訪友,被當場堵了回去……我看他們都挺活躍的,就先照著兩個月關起吧。”
得到了這個意料之外的回答,黃三娘默然了一陣。
葉爭流注意到她不同以往的神色,下意識道:“怎麼,裡麵有你親戚?要是三娘你特彆掛心,平時可以寫寫信遞進去。”
“不。”黃三娘慎重地搖了搖頭:“我沒料到,城主您竟一夜之間就把他們都關起來了……此時亡羊補牢,尚且未晚。您就是把他們都殺了,也不要關著他們。”
葉爭流大為愕然,想不到黃三娘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你寧可要我殺了他們,也不要我關著他們?”
“是。”黃三娘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為了體現出她的認真,她甚至還離開座位,很是莊重地衝著葉爭流行了一禮。
“馬廖英坐擁風海城八萬兵馬,各家部曲之中,能戰的恐怕總數還不足五千。然而馬廖英寧可用陰私之計挑撥六族,也不曾讓他的兵馬把刀槍對準城內的士族,您知道這是為什麼啊?”
葉爭流誠實地說道:“我聽說過這件事,我當時還以為,是因為馬廖英的智商和他的兒子比較接近的緣故。”
黃三娘:“……”
黃三娘苦笑一聲道:“不是這樣的……城主有所不知,士庶不婚,久而久之,士族之間的聯姻關係就變得極為密切。
風海城中雖然隻有六族,然而論起姻親,北及大魏,南及寧浦,西及沙洲,東
及羅國。近在鄧西,遠如武安。您若是殺了他們,反倒相安無事。可您若是關押他們,又饒他們不死,隻怕放了這些人以後,日後要惹來天下罵名!”
“城主,人言可畏,筆鋒如刀啊。”
葉爭流定定地看著黃三娘:“殺了他們就不罵了?”
黃三娘誠實道:“殺了他們,外麵也罵您,但罵一陣他們就忘了——師父剛剛打下滄海城的時候就是這麼辦的。您不會以為,滄海城一開始真的隻有兩大士族吧。”
葉爭流:“……”
不好意思,她真的是這麼以為的啊!
葉爭流感興趣道:“但是不殺乾淨,他們要罵?”
黃三娘很是委婉地暗示道:“主要是,人都活著,這事他們自己忘不了,就總會一遍遍翻出來說。”
葉爭流秒懂。
要是用現代娛樂圈術語來說,這六家以後就是葉爭流的鐵杆黑粉,以後有事沒事都會把她拉出來隔空胖揍一頓。
“那我知道了。他們的姻親之中,有哪個關係親密到會為他們出兵的程度嗎?”
黃三娘一怔:“這個,倒是沒有。”
何況就是關上幾個月,為這事單獨闖一趟清寧關,損兵折將,還落不到好,不值當。
“不打仗就沒事,讓他們罵吧。”葉爭流在這種事上一向心寬:“等過個幾千年,沒準還有人專門考據這一時期罵我的文章,然後出挑出一套選集精編用來圈錢呢。”
“……”
黃三娘實在不知,葉爭流的這副泰山崩於眼前而色不改的抗壓能力,究竟從何而來。
作為一個身兼數職、連公關的活兒都包的全能秘書,黃三娘一連曆經兩任不省心的上司,真是恨不得表演一個當場脫發。
她歎息道:“城主,您有所不知。就算是美玉一般清白的高士,也未必禁得住……”
“我就是太清楚了。”
葉爭流溫和而堅決地打斷了黃三娘的勸說。
三娘是個很好的財政人才,她敏銳,有頭腦,仔細而且果斷。葉爭流捫心自問,要是讓她來負責這些支出流水,可能連兩個月都頂不住。
但這不代表葉爭流要全盤接受黃三娘的建議。
實際上,在這件事上,她和黃三娘采用的視角、在意的方向,都完全不一樣。
“一個完美的聖人都經不起這麼批判,何況是我葉爭流呢——我葉爭流身世不詳,一連投過兩任師父,既無名門家世,又沒有哪個百年的門派來給我做後台,此外又年輕、又是女人、又有點漂亮,簡直渾身都是篩子,你是不是想這麼說?”
黃三娘有些難過地搖了搖頭。她憂愁地看著葉爭流:“師妹,你知道的,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師姐放心,我也沒有其他意思。”葉爭流笑道:“我是想和師姐說,既然我已經渾身都是篩子了,難道我拿麵粉補一補窟窿眼,人家就能看上我嗎?既然左右要罵我,早晚要罵我,不如讓他們先罵累了再說。”
黃三娘見葉爭流心意已決,隻好不再相勸。她重新坐回座位,忽然抬起頭來。
“你說,‘早晚要罵你’?”
“是啊。”
見黃三娘這麼快就反應過來,葉爭流不由滿意一笑。
“這些高門大姓,我以後或許會殺他們。但不能以滅殺滿門作為開始,時間也不能發生現在——因為,我不僅僅想固守在風海城當個土皇帝而已。總有一天,我們要走出清寧關。”
頂著黃三娘隱隱變化的眼神,葉爭流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背。
“這話我先和你說了,三娘你心中有數,早早做起準備罷。”
黃三娘的眼神在葉爭流的笑容,還有她搭上自己手背的素手上來回移動了幾下,過了片刻,她揚聲叫了一聲紙鳶。
紙鳶匆匆從院子裡小步趕回來。隻見黃三娘將桌上的茶壺朝她推了推,很是淡然地吩咐道:“茶葉,再沏濃兩倍。”
葉爭流回味了一下嘴裡仍然殘留的苦味,背後的寒毛唰地一下就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