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眼前裹著錦袍的病弱女子,十分真誠地呼喚道:“小心肝啊!”
黃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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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滄海城最中心,最寬闊、最整齊的那條街道上,這幾日一直在搭建一座高台。
有城裡的百姓見了,心中便難免好奇——為什麼要在街心正中搭這麼一座台子啊?
是要跳大儺?是要辦什麼事?或者是要請神祭天嗎?
這麼一座台子,正正好好地擺在最最寬闊的街道正中,大家走路的時候都要讓開。還有平日裡駕車從大道上過的,最近都要進偏街繞上一繞了。
大家竊竊私語了好一陣,也沒有商量出個所以然來,便有個婦人上前去和匠人們搭近乎。
“你們這個大台子,建起來是做什麼用的啊?以後就一直都擱在這兒放著了?”
“城主府讓建的。”匠人悶聲悶氣地說:“據說過幾日新城主親自登台。還有,這台子用過以後要拆的。”
那婦人家中的漢子是做拉車跑角的,聽到這台子以後還要拆,登時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這麼好一個台子,建起來還要拆,怪不得人家是城主,我們跑活兒種地呢。人家這個講究的哦。”
和她關心台子拆不拆不同,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城主要來”這幾個字上。
新城主要上台子嗎?她要做什麼?
有人說,城主是要祭天。
可很快就有人反駁:城外早就有成熟的祭台啊。祭天的祭台怎麼能這麼簡陋。
又有人說,城主是要請大儺。
隨即便有人連連搖頭:不對不對,現在可不是請大儺的時令啊。
剛剛經曆過閉城之難的滄海城,如今對消息極為渴求。因此這個傳言不到一天的時間,就像是長了腿一樣,傳遍了城中大街小巷。
特彆是,那些走街串巷的叫花子們,唱著蓮花落和數來寶之外,也會搭上兩句家常。
不經意間,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這件事吸引,街頭巷尾,對那個台子的用途議論紛紛。
家裡的小孩回去問父母,婦人回去問丈夫,一家子在飯桌上討論這件事,最後都隻能辨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結果。
沒辦法,曆來的城主都沒做過類似的事。
無論是據家裡的爺爺回憶,還是爺爺記憶裡的爺爺口述,都說新城主上任以後,不外乎布告、改稅、把裡長叫去府裡認個人頭這三件事。
城主們出行有車馬,往來
皆名門。他們這些平民百姓,一輩子都沒見過任何一個城主一麵,那才是常事。
大家做活兒談天時互相笑笑,沒幾個人覺得新任城主真會上那座台子,還讓他們所有人都能看見。
那可是城主!據說是原城主的關門弟子,而且繼任第一日就打下了風海城。
這樣一位一聽就知道脾氣不好的大人,怎麼會出現在眾目睽睽之下呢?
然而還不到兩天,就在關於那座台子的猜測充分地在街頭巷尾流傳之後,小吏、差役、還有裡長就去挨家挨戶地下發了通知:明日上午的辰巳之交,他們的新任城主會登台演講,他們若是願意,隨時隨刻都可以去看。
地點,就在那座大家議論許久的新搭高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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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葉爭流的這個決定,黃三娘一開始還不太理解,並且為之十分驚詫。
不過,她雖然沒能理解,卻不妨礙她按照葉爭流的吩咐完美執行了一切。
無論以搭建台子的方式傳播消息、還是提前做好疏散人群、防止踩踏的預防管理,以及葉爭流最強調的,征調了足足二十個卡者日夜不休地加急趕出的東西……
在做好了這些準備以後,黃三娘覺得,自己隱約察覺到葉爭流要做什麼了。
私下裡,她曾和這位往日裡並不太熟悉的師妹坦誠道:
“出海的漁民最怕海嘯。往往在一盞茶之前,大海仍舊風平浪靜,然而一盞茶之後,便驟然巨浪掀起、風雲變色,船隻在龍卷中翻覆,漁民都葬身魚腹……隻有經驗最老到的漁夫,才能通過海裡魚兒不同尋常的行動軌跡,判斷出大難將至。”
葉爭流饒有興趣地問道:“師姐是想說,你是經驗老道的漁夫麼?”
黃三娘緩緩搖頭。
她說:“我是那尾感受到水流變化的魚。”
旁人聽了這個消息,都以為葉爭流肖似其師,襲繼了解鳳惜一脈相承的玩世不恭。
隻有黃三娘,這個一連經曆過兩位城主,並且有幸被兩位城主都引為心腹的女人。
她清晰地感覺到,在這位葉師妹年少的表皮之下,隱藏著的是和師父解鳳惜截然不同的東西。
…………
辰巳之交,葉爭流準時走上了那座布置好的高台。
高台事先已由紅絹鋪就,台後豎起一塊寬闊的背景板,上書“滄海城主繼任及滄海烈士祭禮”幾個大字。
大多數的百姓是看不懂這行字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從中感覺到濃烈的儀式感。
相較於前任城主,葉爭流的衣衫不算繁複華貴,不過大氣得體而已。
但當她站在台上的那一刻,沒有任何人會說她不該成為滄海城的繼任者。
此時此刻,街道上已經人潮湧動,前後左右,圍觀者數以萬計。放在滄海城這種體量的城池中,已經近乎萬人空巷。
有人甚至都爬到樹上、騎到彆人的房脊瓦上,就為了看這難得一見的場麵一眼。
站在外麵的大多數人,其實並不能看清葉爭流的模樣。
他們隻能從葉爭流行走的步伐、從她挺起的胸膛、從她站立的姿勢感覺到,這位新城主的身上,具有某種令人尊重並且敬畏的東西。
葉爭流調整好衣領上的“微型麥克”——這是個脫凡級彆的靈器,初始設計思路大概是音波武器,但不幸做廢了,因此隻能當個麥克,恰好合了葉爭流的意——說出了上台以來的第一句話。
“父老鄉親們好!我姓葉,我是葉爭流。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新城主了!”
話音剛剛散開,大家不知如何是好,都隻是沉默。
突然之間,人群中有人大聲地叫起了好。
氣氛慢慢地被帶動得熱烈,從拘謹變得放開。
於是緊張局促的滄海城百姓們,都被那些叫好聲帶著,從僵硬到順暢地一聲聲高喝起來。
一手安排了“領叫員”的黃三娘,此時正坐在一家飯館的小二樓包間裡。
她打開窗口,緊抿嘴唇,在聽到葉爭流說出了那句極其不符合她思維定理的話時,無聲地十指交叉,緊張到指尖都被攥得泛白。
窗外,葉爭流的演講,依舊以一種極其不合當下交際文辭,但卻相當貼合這些百姓們認知的方式,順順暢暢地講了下去。
“……我雖然是城主,可滄海城不是我一個人的城池。它是你們的城,是因為大家都生活在這裡,所以才建立起來的城池!
前些日子發生了什麼,我葉某人也不瞞著大家。現在我就告訴父老鄉親們——是鄧西國帶著兵,朝我們打過來了!”
在前前後後一片驚呼聲裡,葉爭流把“微型麥克”的聲音調大。
“但是!黑甲營沒讓他們踏進清寧關一步,我們的兵守住了!”
刹那之間,即使早已知道動亂已經被平息,然而台下的觀眾們仍然忍不住歡呼雷動。
葉爭流一直等到他們的情緒平複,才再次開口。
“可我不得不說的是,在這次守衛中,我們遇到了非常艱難的情況。風海城本是我們的盟友,可在這麼緊要的關頭,他們竟然在夜晚出兵,從背後暗算黑甲營。這種行為——背信棄義,寡廉鮮恥!”
最後八個字,被葉爭流大聲念出。
這八個字文縐縐的,有些百姓可能一輩子都沒聽過。
但從葉爭流激烈的語調聲裡,在對於整件事的感悟之中,他們無需解釋,便對其中的含義心領神會。
而且比起“無恥”、“敗類”的簡單指控,不如說,稍微複雜一些的成語,反而加深了那種濃烈的力量感。
滄海城百姓的憤怒大喊聲,再一次如潮水般漲了上來,其中夾雜著對風海城的若乾咒罵。
這一次,葉爭流沒有放任這種情緒蔓延,她雙手下壓,很快就讓場麵安靜下來。
“但咱們將心比心地想一想,之前鄧西國來打滄海城,大家當時知道的也不多。那風海城打我們的黑甲營,難道風海城裡的百姓們,他們就知道這消息了嗎?”
短暫地停頓了一下,沒讓這些茫然的聽眾們仔細體會一瞬間情緒無處置放的空落落感,葉爭流當即接上了話。
她大聲道:
“命令他們出兵的,是風海城的城主,五日之前就已經伏誅。而埋伏在我們滄海城裡,偷偷給風海城報信的,就是風海城主的兒子,也是先前解城主的徒弟,我的一位師兄。”
伴隨著葉爭流的一個手勢,垂頭喪氣的馬登元被兩個黑甲軍壓著,踉踉蹌蹌地帶上了高台。
歸城之夜裡,葉爭流碎去他渾身軟骨。
這幾日雖然
有人給馬登元簡單醫治過,但那隻是勉強吊命而已。
這一次,宣告罪狀的人不是葉爭流。
向烽走上台來,冰冷的目光掃過這個已經垂垂奄矣的內應。
“馬登元,你背叛師門,殺戮同門弟子二十三、背叛滄海城,放入風海城駐軍五千餘。
師父閉關,今日就由我來清理門戶,給諸位師弟妹、給滄海城百姓一個交代。”
向烽今日難得沒有拿著那杆銀色的長.槍。
他手握一柄鬼頭彎刀,正是劊子手通常所用。
無需飲酒壯膽,他目光沉沉地看著這位曾經的師弟,下一秒鐘,手起刀落——
鮮血飛濺,頭顱落地。
“罪人伏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