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柱小心翼翼地挪動自己的傷腿,半翻了個身。沒關緊的窗戶外透來一線天色,他拿眼睛緊緊地盯著那裡不放。
直到過了好一小會兒,大柱這才意識到,原來臨床的兄弟也沒有睡。
不太好意思地清了清自己的喉嚨,大柱靦腆地看著兄弟笑。兄弟倒比他放得開,眼睛一眨不眨地,同樣看著那一線窗縫裡透出來的光。
“什麼時候了?”
“快五更了。”
“那……五更要到了。嗯,五更要到了。”
五更一到,天色才剛剛蒙蒙亮,不遠處的軍營裡,巡邏的士兵按著時辰,敲響了叫起的鑼鼓。幾乎在同一時間,女人們端著水盆、布條、熬好的藥湯,依次走進了傷兵營。
當門簾被掀開,這些婦女們排著整齊的隊列走進屋裡時,幾乎所有醒著的士兵都下意識地看了過去。
他們看著她們頭上和臂上的那抹淺藍,就像是親眼見到天空飄進了屋裡一樣。
女人的左臂上帶著一環淺藍色的袖標,淡淡的天藍色,宛如海天交映處那一條泛白的寬線,讓人看了就覺得心生愉悅。
除了袖標之外,她們的頭發也都盤成發髻,一律束進同樣淺藍色的帽子裡。
那帽子形狀有些奇怪,彎彎的,翹翹的,像是一艘與眾不同的小船,也像這些本不會出現在這裡的女人。
在經過的幾天的磨合以後,傷兵們已經習慣了這些“看護客”們的存在。
……大老爺們兒不太好意思承認,在很多時候,他們比自己想得還要想見她們。
大柱有些緊張地繃緊了肩膀,眼看著其中一個大娘朝自己走過來。
用看護客們自己的話來講,她就是一號床到三十五號床的負責人了。
大柱很幸運,他正好是三十五號床。
在這間屋子裡,沒有人不喜歡這個大娘。
她粗糙的雙手是那麼有力,可以熟練地給傷兵翻身、抱起、讓其他看護客配合著換了床單。
她漆黑的眼睛是那麼的明亮而堅毅。當年紀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士兵,抱著自己少了半截胳膊的傷口失聲痛哭時,她坐在那小兵的身邊,一下一下,像娘一樣拍著他的肩膀,用沙啞的嗓子問道:“娃仔,哭啥子?命還在呢,世上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哩。”
頭戴藍帽的看護客在大柱身邊坐下,一邊例行問他有沒有發熱,傷口腫不腫、癢不癢、痛不痛,一邊熟練地給傷兵卸下了兩天前的臟布條。
那布條上沾著血和淡黃色的組織液,黏糊糊一片,還散發著淡淡的腥氣,女人卻像是聞不著似的,一點也不嫌棄,直接扔進自己身後封了蓋子的小小背簍裡。
據那些傷勢較輕,已經可以扶著東西,慢慢挪出傷兵營的士兵回來複述,看護客們會把這些布條先清洗乾淨,再放到一口大鍋裡用滾水煮,最後再在太陽下晾乾。
大柱不知道,臟布條洗洗而已,她們為什麼要費這麼多的事。但他親眼所見,親身所感,在這些看護客們的照顧下,因為發燒而死去的兄弟,竟然比之前要少很多。
或許是她們口中的“消毒”真的有效。
又或許……僅僅是看著她們,就讓士兵們想起來軍營外麵的生活,想起來自己應該活著。
傷口上灑了新的藥粉,傳來一陣清晰的刺痛。大柱咬緊了牙,扛過了第一波最疼的時候。
現在這疼都不算什麼,最難熬的是七八天前。
那時候他傷口上的肉爛了一片,招來了蒼蠅,血肉裡甚至能看見白蛆在爬。傷兵營裡的藥童們照顧不過來,一會兒這個要水,有一會兒那個魘住了,還有人哇一聲吐了出來,空氣裡都是淡淡的酸臭氣。
然後,就像是一個奇跡一般,在李將軍的帶領下,一群女人們踏進了這間屋子。
除了為首的那個白淨淨的小姑娘,剩下的女人就都是婦人模樣。屋子裡還有士兵正光著屁.股,一抬頭看見竟然有這麼多的藍帽子女人進來,嚇得嗷一聲跌到了地上。
那時候……
想到這裡,大柱便下意識地露出了微笑,親切的嘲笑,含著一絲兄弟間的善意。
那時候,就是眼前的大娘——哦,按照他們看護客之間的習慣,大柱應該叫她“杜客”才是。
就是杜客和另一位趙客,兩人一人抬頭,一人抬腳,很是整齊地把二虎子從地上搬回了床上。
“遮什麼遮!”杜客很是嚴厲地訓斥道:“那臟衣服上全都是風邪。我看誰不要命了,把那臭烘烘的皮子往傷口上捂?!”
她鋼鐵一般的嚴厲神情,讓不少年紀還輕的小兵瑟縮一下,幾個老油子們遲疑了片刻,也慢騰騰地掀開自己身上蓋著的布料,或者至少不再抓東西遮。
“這就對了。”杜客的表情緩和了一些,她黑硬的眉峰也從倒豎放平。
她用那微微沙啞的嗓子,帶著一股不容反對的氣勢說道:“怕什麼?我們是看護客,我們是來照顧你們、救你們的命的。”
真有意思,也真難以讓人想象,一群女人就這麼出現在軍營裡。向將軍竟然也肯讓她們進來。
讓她們進來不說,而且滿屋子的大老爺們兒,居然一個個羞答答的。
反倒是這群看護客們,她們帶著一股凜然而不可侵犯的神情,有條不紊地端來淡鹽水,套上細布的手套,從腰間的小竹盒子裡拿出銀亮的小刀、鑷子……
不僅如此,在為首那個白淨小姑娘的帶領下,傷兵們還被編了號碼,移動了房間。
據說他們的傷勢被劃分成“輕”、“中”、“重”三等。像大柱一樣,傷口麵積雖然大,但在處理後卻沒有後續發熱的傷勢算是“輕”。
有一部分高燒著士兵被劃進“中”裡。剩下許多開膛破肚,缺胳膊斷腿的士兵,則被判做“重”,抬進這些看護客們事先清潔好的營房,然後由那個為首的少女親自照料。
據說那少女有一種天師也比不得的本領,她身上可以散發出淡淡的白光,令勾魂鬼不敢踏進帳中一步。
大柱聽說,那領頭的少女是前任城主的徒弟,當今城主的師姐。
大柱還知道,滿屋子的看護客們,都對那名少女十分尊重,她們叫那姑娘為“白露師”。
大柱甚至還悄悄地在夜晚豎起耳朵,女人們浣洗繃帶之餘的聲音就透過門簾,傳一絲絲進到房間裡。
他聽到婦人們齊齊背誦的聲音:“硫磺原是火中精,樸硝一見便相爭……”
……
白布一圈圈地繞上大柱的傷口,大柱縮了縮脖子,一抬頭就能看到杜客那刻著幾道深深皺紋的、神情剛硬卻又包容的麵孔。
他悶悶地把臉埋進枕頭裡。在杜客照顧他們的第
一天晚上,大柱聽到最小的瓦墩子在夢裡喊娘。
枕頭是乾淨的,床單也是乾淨的,傷口的皮肉,乃至纏繞的繃帶更是乾淨的。勤勞的看護客們打掃了屋子,在屋裡熏了酒,據說,這也是“消毒”。
每天上午太陽出來的時候,她們還會定時打開窗戶,放新鮮的空氣進來。
屋子還是大柱先前呆著的那個屋子,隻是氣味不再腐臭,床鋪不再潮濕邋遢,兄弟們痛苦的呻.吟聲也小了。
不僅因為傷口沒有那麼疼,還因為他們感覺到自己的傷正被妥帖的照顧,而他們自己的命,則正在被重視。
傷員們想要的,看護客們都照顧到了。傷員們想不到的,看護客們也提前替他們想到了。
大柱現在隻想養好傷,重新回隊伍裡操練。等下個月的餉銀發下來後,他一定不趁著放假拿去大半買酒找花娘。
到手之後的第一半,他就要悄悄地放在杜客的大門口,天一亮,她就隻能看到門口的銀子,不知道是誰拿來給她的。
……
除了杜客之外,大柱還認識隔壁屋子的負責人米客。那是一個笑起來很甜的看護客,說一口不他們太聽得懂的桂江話,咬字的切口軟乎乎的。
如果說,自己屋子裡有一半人想要偷偷叫杜客一聲“娘”的話,那隔壁屋子就至少有一半的兵想要娶米客當老婆。
他們私底下都偷偷說,等以後升官了,當個百夫長或者武尉,就去問米客願不願嫁他們。
他們這些當兵的大多是半輩子的老光棍,一般離營了也多半是配個年紀差不多的寡婦。
像米客似的,又會換藥,又會從傷口裡挑箭頭,還會割腐肉,還能笑伶伶地背那什麼藥草口訣,這樣的老婆,不是個百夫長都娶不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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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爭流雖然沒有親自去傷兵營裡探望過,但也對傷兵營裡的情況有所了解。
除了秦西樓定時放在她書桌上的報告之外,係統任務以一種更加爽快的方式,將看護客們的成績展現在葉爭流的眼前。
【支線任務:醫療需要護士√(已完成)
任務描述:得益於護士們和白露的努力,這些看護客們融入軍營,就像是一滴水落入湯裡。您簡直難以想象,醫護工作怎麼會開展得那樣順利。
感謝這個“醫鬨”還沒有成為社會熱詞的時代吧,士兵們井然有序,沒有冒犯看護客,在這個時代,他們簡直難以想象世上會有這樣溫柔的傷勢關懷。
而您的看護客們,也儘職儘責地照顧了您的士兵。值得一提的是,她們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成就感和被尊重,相比於她們坎坷的前半生,現在的日子即使再累,也是那樣的有意義。
兩種人之間最質樸的相互成就,共同保證了您的任務得以圓滿完成。
如果謀主您想的話,此刻便可以舉起杯中的茶水,朝東方相敬。我們敬這片孕育了苦難和戰爭的土地,也敬其上每一個渺小又在認真活著的人。
任務獎勵:詩文箋×1000,白露×1,杜桂花×1】
這一回,葉爭流從頭到尾地讀完了係統發布的任務通知。
她沒有著急看自己獲得了什麼獎勵,在到“任務描述”的最後一行字時,葉爭流很端正地舉起手邊的茶杯,用雙手捧著,朝東方黑甲營的方向遙遙敬祝。
第一杯敬土地,第二杯敬平凡人。
至於第三杯……
葉爭流想了想,笑著自言自語道:“就敬我兩生有幸,能來到這個世上。”
回手將茶杯端到唇邊,淺淺地呷了了一口,葉爭流才繼續往下,看到了這一回的任務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