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針卻把眼睛動了動,片刻又睜開,用儘力氣說了一句話:“我要回家去,我不要死在醫院裡。”
那汪婆子和他弟沒住口地答應著,中興一早把車開過來,就是為了接她回去,此刻便背起他姐,汪婆子把幾件東西胡亂一收,幾個衝下樓。
黃建功也想跟著去,被汪婆子冷著臉一推,黃建功知道自己身份尷尬,隻得停了步,清華過來拉著他,兩個也下樓來,遙遙看見那幾個人上了車子,那車子便飛一般駛出去了。
清華和黃建功愣愣地站在那裡,兩個沉默著不能言語。
到了家裡,黃建功問:“汪雪針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清華神情複雜地看了黃建功一眼,本來也不想瞞他,便歎了一口氣,說:“她跟我說起你們還有過一個孩子。”
黃建功的臉色一下慘白慘白,張著口兒喘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好大一會兒,才艱難地問:“她…她都怎麼說的?”
清華盯著黃建功道:“你這反應,看來汪雪針說的都是真的!”
黃建功痛苦不堪,皺著眉頭、喘著粗氣,說:“是…是的,我還有個一個孩子,那孩子…不在了。”
清華逼視著他的眼睛,問:“怎麼不在的?”
黃建功牙齒打戰,受不得清華眼睛裡的灼亮,便左右躲閃著她的眼神,喘得老牛一般,隻說:“早…早產,引…流了,生下來就是死…死胎。”
清華冷冷地說:“不是的吧?”
黃建功幾要暈倒,那眼淚一下湧了出來,口內說道:“對的,不是死胎,是我叫人做的。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沒有辦法。上頭追的緊,我又是公家人,汪雪針背著我,非要懷這一胎,我左說右說,她也不肯聽勸,自作聰明用布條把肚子勒著,誰說也不理。”
清華憤然道:“所以你就帶人抓她去做了人流?”
黃建功流淚道:“是,那會兒我正要提乾,管計生的我們也相熟,他幾次來家做工作,說雪針這大肚子誰不知道,我是國家乾部,馬上又要提乾的,叫我以身作則,給彆個做個榜樣,我不能領著頭破壞國家政策呀!道理我哪不懂?眼看一天拖過一天,雪針的肚子越來越大,她又鐵了心非要這孩子,我沒了法子,叫我姐姐去做她工作,你知道汪雪針的,一旦犯了左性兒,那是誰的話都不聽。後來,後來我沒辦法,就帶著人把她抓到衛生院裡,計生委的,就給她做了引產手術。”
清華眼含熱淚,道:“汪雪針說孩子七個月了,生下來還有氣兒?”
黃建功泣不成聲地說:“我不知道,我看都不敢看的,也不知衛生院的人做了什麼,我沒有過問。”
清華說:“她說還聽見孩子哭的,有個醫生給他打了一針什麼,他就不動了。”
黃建功有氣無力地說:“或者是真的,可那會兒都是那樣做法,你就是知道,又能追就哪個責任麼?”
清華熱淚盈眶,聲音都在發抖,說:“你知不知道,法律上胎兒一旦脫離母體,能夠獨立呼吸,他就是個人了,是條性命啊!你們這是謀殺你懂不懂?”
黃建功癱在那裡,口內喃喃自語:“是的,我們是在謀殺,可是整個中國都在謀殺啊,你看不見的角落裡,每一分鐘都不知死了多少嬰兒。對,我殺死了我的孩子,我造了孽了,我是該死呀!”說著便抱住頭低聲飲泣,肩膀抽得一抖一抖。
清華突然發火,說:“你的確夠狠心的!”
黃建功壓抑了許久,此時猛地抬頭,也爆發道:“我能怎麼樣?你不知道那時候形勢,我記得有個口號是“寧可多添一座墳呐,不能多出一口人啊”,都當成順口溜兒在唱。你那會兒還小,不能理解那個年代有多瘋狂,人都不當個人的,一個小嬰兒算什麼?比個狗崽子也強不了多少!我姐姐因為這個事情裡勸了汪雪針幾句,她就也恨上了她,這多年一有個不順心,她就跑姐姐家裡又撕又鬨。我姐姐那大年紀,從來沒說過什麼,硬是一個兒扛了下來,我…我真是對不起她。”
又流淚道:“汪雪針對這事兒一直不能釋懷,後來好容易政策放寬,我們又生了小雨了,我以為她想開了,沒成想她一直也沒放下。我知道後頭她是故意針對我,她就是要我難過,就是要折磨我,我都知道。她折磨我就算了,可恨她連自己孩子都不放過,現在我成了這樣兒,我女兒小雲抑鬱多年,我兒子小雨是半個廢人,我的人生已經被她毀了。要是你也因她死前這幾句話,對我生了嫌隙,因此離棄了我,那她就是徹底毀了我了,她對我的複仇,才叫徹徹底底呀!”
便抬起一雙淚眼看清華,小心翼翼地問:“那麼,她對你產生影響了嗎?你…你準備離棄我嗎?”
清華一顆心疼得要死,眼淚奔湧而出,連忙抱著他頭,在他耳邊說道:“沒有,我沒有要離開你,我也不會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