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東流光陰轉,樓台鼎鼐礪山河。
此後幾年,朝廷不斷完善新京察、新考滿,一批清官能臣得以調入京都,朝中展現出君強臣強之景。
早朝時,每當論及國事,依舊是爭吵不休。
隻不過,不再是為一己之私的黨派之爭,而是各抒己見,從方方麵麵探討新政,使新政可以貼合形勢,真正造福百姓。
繼太倉州、雙安州之後,漢南廣州府成為第三個開海點。商船如梭浪裡行,大慶的工藝品源源不斷輸往海外,老百姓們敏銳發現商機,因地製宜建起作坊,各行各業如車軲轆般轉了起來。
各類新奇的糧種隨著海船歸來,被帶入大慶,開始在四季如春的南方試種、推廣。
海外商貿推動大慶的造船業,為了走得更遠、載更多的貨物,一大批能工巧匠發揮奇思妙想,更大、更長、更加牢固的海船不斷被建造出來,刷新紀錄。
當巍如高樓的烏木大船在海上行駛,外夷見之,隻敢遠觀讚歎,而不敢抵近襲擾。
大慶的海船越走越遠,不斷探索出新的航線,與之同步,朝廷的海防輿圖範圍越來越大,內容越來越細。
……
三十歲這一年,裴少淮官至吏部左侍郎,正三品。
同年,八十歲的裴玨從吏部尚書的位置上退下來,再次致仕。
朝廷沒有物色吏部尚書的新人選,此位空了出來,整個吏部實際由裴少淮掌管。
皇帝有意讓裴少淮繼續整頓朝廷的用人製度。
裴玨身退、移交官印的這一日,天朗氣清,日光大亮。
裴少淮雙手接過吏部官印,道:“少壯而仕,耄老而歸,尚書大人今日荷聖上優渥之恩,冠服偉然,去歸故鄉。下官在此奉上賀語,願尚書大人此後,坐觀閒雲,采花籬下,和順安寧。”
這一次致仕,是裴玨自己上疏的。裴少淮心道,這位爭了一輩子的叔祖父,這回興許是真的閒下心了罷。
二房做過的事不可能當作沒發生,兩家不可能重修於好,裴少淮與裴玨都知道,他們的關係隻能限於上下官之間。
但有一點裴少淮必須承認,裴玨算得上是他“黑官學”的啟蒙人。
遊走於黑暗的邊沿,卻能全身而退,這是裴玨的本事。
裴玨看著裴少淮將官印收下,目光隨著官印遊走,滿是不舍,他略拱拱手,算是應下了裴少淮的賀語。
裴玨道:“我還是那句話,若隻想受人歌頌、不被人詆毀,走不長遠亦成不了大事。古往今來,成大事之人哪個不是毀譽參半?在此,我亦祝裴侍郎領著吏部繼續往前,功績不竭不斷。”
複用的三年裡,裴玨立了不少功勞,他替皇帝快刀砍亂麻,查處了許多貪官汙吏,以嚴苛的手腕整肅官場。
前首輔胡祁和刑部尚書、左侍郎,便是裴玨出手乾掉的。
裴玨與裴少淮所走的道不同,但他很了解裴少淮,他覺得裴少淮太過仁,缺少了一點狠。
“謝尚書大人提點,下官必謹記於心。”裴少淮道。
手續妥當,裴玨身穿禦賜一品公服,自東華門離宮。一路微風,步履款款,腰帶上係的功績玉佩鏗鏗鳴響。
裴玨歡喜這一聲聲的風吹玉鳴,於他而言,他一輩子也不會呼出“功名於我如浮雲”這樣的感慨。
功名貫耳榮身退,衣錦還鄉笙歌擁。
裴玨站在宮門外,回首豔陽下的紫禁城,金光耀目。相較於上一回的致仕,這一回終於不留遺憾。
那年拖家帶口遠赴蜀地為官,一路上瀝瀝不斷的陰雨,下到今日,終於雨過天晴了。
……
……
裴少淮除了任吏部左侍郎一職,還兼詹士一職,輔佐太子,施教皇太孫。
到了授課這一日,裴少淮赴詹事府,皇太孫燕琛已早早在書房裡等候了。十五歲的燕琛已是成人模樣,對待裴少淮,舉止言行無處不顯露著敬重。
裴少淮知曉,皇太孫已經學會藏匿心跡。
考校功課時,前日留的課業,燕琛答得頭頭是道。
當裴少淮問到:“大慶輿圖上一千六百五十二個地名,可背下來了?可都記得它們的方位?”
燕琛麵露難色,垂頭道:“背是背下來了……隻是還未記住它們的方位。”
裴少淮知曉,以燕琛的聰慧,若是真下了苦功夫,斷不可能記不下區區一張大慶輿圖。
唯一的解釋是燕琛不以為然、沒有用心。
恰此時,裴少淮注意到燕琛書案上,最下麵壓了幾本新書,頓時了然——看來,燕琛並不太認可自己所教的課程,正私下另尋書目來讀。燕琛太過機敏,太有自己的主張。
燕琛注意到裴先生的視線,頭又垂低了幾分,支支吾吾道:“裴先生……”
裴少淮坐在太師椅上,而燕琛站著。
裴少淮道:“殿下心中若是有什麼疑慮,可以直接與臣明說。”他從書案上抽出那幾本新書,封麵上無名,但裴少淮能猜出書中大抵是些什麼內容,他繼續道,“殿下若是覺得微臣所教不妥,亦可明說,以便微臣換個教法,或是直接向皇上請辭。”
聽聞“請辭”二字,燕琛有些慌亂了,連忙解釋道:“先生所教並無不妥,是我私心太重,另尋僻徑。”
“那為何?”
“我知曉先生有大智慧,深得皇祖父信任,是皇祖父特意為父親選留的禦用大臣,日後必會儘心儘力輔佐父親。”燕琛道出了幾分心跡。
說白了,燕琛覺得裴少淮是父親的人,而不是自己的人。
都說家事難斷,皇家事更是如此,夾在太子與皇太孫之間,裴少淮其實也為難。
裴少淮深知,皇太孫身上這股帝王氣是壓製不住的,愈是壓製,愈是適得其反。
裴少淮問道:“所以殿下是擔心我重在輔佐太子,而忽略了對殿下的教習,擔心我儘教些徒勞無功的東西,而不教殿下千古帝王的雄心壯誌?”他頓了頓,繼續道,“恰恰相反,殿下若真有雄心壯誌,更當將大慶輿圖上的每一寸土都牢記心間。”
燕琛對裴少淮的敬重,有幾分疑,卻也有幾分真,他此時正認真聽著。
裴少淮指著燕琛腳下的一塊地磚,問道:“殿下可知腳踩著的為何物?”
燕琛不解,想了想,應道:“隻是尋常的地磚罷了。”
“非也。”裴少淮搖搖頭,道,“宮中各殿所鋪的地磚,方整光潔,曆久彌新,若以硬物輕擊,還可聽到清脆的金石鏗鳴,縈繞不絕,是以稱之為‘禦窯金磚’。這每一塊金磚中雖無金銀,卻貴比金銀,從采泥到出窯,經幾百匠人之手,曆時兩三年之久。”
裴少淮再問:“殿下還覺得它是尋常地磚嗎?”
燕琛搖搖頭,慚愧道:“我先前並不知曉這些。”
“不止腳下這微不足道的一塊磚,殿下平日所用的、所穿的,目光所至之處,哪一樣會是尋常呢?”裴少淮道,“臣跟殿下說這些,是想告訴殿下,你若對養尊處優習以為常,便永遠不會知道紫禁城的富貴取之於民,不會成為千古帝王。同樣的,殿下的目光若是隻流連在皇城之內,便永遠困在了皇城裡,看不到也拿不住整個天下。”
眼裡若隻有皇位,遇到淮王便把淮王當敵人,父親繼位,又把父親當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