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儲君太危險了。
裴少淮不希望燕琛把心計、聰慧用在爭權奪位上,趁著燕琛尚年少可教,裴少淮希望他能把心計轉化為雄才大略,用在抵禦外族、開拓陸土、開辟海疆、庇護子民上。
明知帝王氣不可壓製,便助其在正道上生長。
“先生有何解?”燕琛對裴先生的智慧、才謀是十分信服的。
“觀天下,才能有天下觀。”裴少淮道,“背大慶輿圖隻是一個開始,若連紙上輿圖,尚不能細觀謹記,往後又如何能觀天下呢?”
一國之君不能匱乏地理見識,否則將會重演“夜郎自大”。
裴少淮語重心長教導道:“倘若不去看看北疆以北,殿下永遠隻當草原是草原,而不知其地底下埋藏了多少珍寶。倘若不去了解韃靼習性,了解他們的習俗,殿下便錯以為韃靼生來便是馬上騎兵、驍勇善戰,隻會用蠻力抵禦他們一輪又一輪的衝闖,而北疆將永遠得不到安寧。”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大慶人倘若不乘船遊曆海外,在廣闊的海域上占有一席之地,他日則必有外夷的大船闖入我們的海疆。這世道的規則本就是‘不是你來,便是我往’。”
“論年歲,殿下不及年長者,論數目,殿下孤身對萬民,殿下若是不知天下百姓之苦,不通他們之樂,日後又豈能自稱君父,而喚他們為子民呢?”
“是以,微臣以為,殿下當先觀輿圖,再去觀天下。”裴少淮最後道,“臣讓殿下背記輿圖,並非故意敷衍殿下。”
裴少淮的一番話說得燕琛既激動又慚愧,他當即取來火盆,當著裴先生的麵,將那幾本無名書燒得乾乾淨淨,懺悔道:“是我錯了,請先生寬恕。”
又道:“也懇請先生繼續教導我,我必恪守之。”
裴少淮點頭答應。
他心中歡喜,欣慰又多邁出了一步——太子仁厚無謀,太孫心計深沉,隻有讓太孫把目光望向更遠處,才能避免他們父子在皇城裡鬥起來。
再者,裴少淮對於太孫燕琛是抱有期待的。
……
……
成順四十八年,裴少淮三十五歲。在為祖父祖母守孝一年期滿後,朝廷複用,官至吏部尚書,入駐文淵閣,成為大慶史上最年輕的閣老。
當年,裴少津也因推行“茶馬貿易”,收服兀良哈部、瓦刺部而立下大功,被封“武清侯”,沈姨娘、陸亦瑤隨之被封誥命。
一門雙侯。
令裴家人哭笑不得的是,裴秉元唯有兩個兒子,都已成了侯爺,頭銜比他還高一截。
裴秉元哈哈大笑自嘲道:“我這‘景川伯’的頭銜,往後竟不知道該傳給何人。”惹得全家跟著他一起笑。
朝廷中,裴少淮提出一條條新策,經過激烈商討、修改完善後被推行。
廷議時,照舊有官員會跳出來反駁裴少淮,點出他新策中的不足,這當中甚至不乏裴少淮的門生。駁歸駁,辯歸辯,一旦論及裴少淮的品行、才華,無人會謠諑詆毀。
裴少淮官至高位,亦無人不服。
……
成順五十年,燕柘在位五十年,大慶已是盛世。
明君悲生白發,子民慶逢盛世。
當年秋祭以後,皇帝以餘年不多為由,宣布退居簾後,由太子掌國。
文武百官紛紛上疏規勸,希望皇帝再當政幾年,唯有裴少淮明白皇帝對兒孫的苦心經營——燕琛愈是雄才大略,愈顯太子的資質平平,皇帝退居簾後是特意開先例,為太子日後留一條退路。
……
禦書房裡,上了幾十年早朝的皇帝,一時未能適應不用上朝,他站在窗戶邊上,聽著前殿傳來的上朝聲,又傳來退朝聲,心中難免有幾分失落。
在退朝以後,臣子若有事,先向掌朝太子稟報,使得禦書房前變得空落落,再不是群臣爭見。
這些,皇帝皆早有預料。
皇帝正準備回到書案前,卻見一身緋色官袍款款向禦書房這邊走來,那“官袍”也不叫人進來稟報,做事隨意得很。
皇帝當即喜笑顏開。
裴少淮一進禦書房的門,便說道:“皇上皇上,殺兩局殺兩局……”就像是鄰家剛剛遛彎回來,心血來潮要比試比試棋藝。
“好你個裴伯淵,在朕麵前愈發膽大了。”
皇帝滿頭白發,依舊威嚴不減,不過他留給裴少淮的是滿臉慈笑。
“呦,皇上今日不得空啊?微臣打擾了……臣這就回文淵閣辦公務。”裴少淮提起衣擺,佯裝要走。
“回來。”皇帝中氣十足喚道,“朕這幾日閒得發慌,早便想與你殺幾盤了。”
二人還似從前那般,一邊下棋一邊閒敘。
不同的是,從前需要關門避著其他臣子,現在可以大開房門,敞亮地下棋。
皇帝依舊用著裴少淮送的白瓷杯,長年浸茶,杯底暈染了一層茶青色,愈顯韻味。
“太子行事可還聽勸?”皇帝關心問道。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太子做事穩重,很是聽勸。”
太子雖資質平平,卻也不傻,在掌國以前,他在皇帝身邊跟了好幾年,哪怕不得精髓,也至少能悟得孰輕孰重。
他懂得父皇的苦心孤詣,也懂得裴少淮是父皇留給他的輔臣。
至於太子私下的那點愛好,裴少淮輔佐一旁時,並沒有拘著太子。
若是擺明了的一條朝天大道,太子都不走,那他豈非傻得徹底?
“皇上苦心孤詣為太子謀長遠,太子都明白……想來等晚些時候,忙完政務,太子便會過來了。”裴少淮又道。
“還是你懂朕。”皇帝說道,“不過,朕決定退居簾後,其實也不儘是為了政兒而已,朕也是為了自己。”
裴少淮說笑道:“莫不是皇上還有臣不知道的一麵,平日也貪閒貪玩?”
“餘下沒幾年,我想與你好好下幾盤棋。”皇帝道。
“臣這不正和皇上好好下棋嗎……”話沒說完,裴少淮一怔,準備下棋的手定住了。
聽了太多的“朕”,說了太多的“微臣”,裴少淮還是第一回從皇帝口中聽到“我”。
皇帝繼續道:“我知道,你我之間一直有道隔閡,我在位一日,你便永遠不能平心與我下一局棋……此事錯不在你。”
皇帝是孤獨的。
尤其是蕭瑾飲下鴆酒以後。
“從今日以後,我們好好下棋。”裴少淮笑道,“隻不過,我平心下棋,棋藝照舊很爛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