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 秦婉婉放心下來。
簡行之說得也沒錯,無論過往如何,那都是過往, 過往所留下的,隻是問題, 而問題來了,解決就是, 不必煩憂。
她沉下心來,走在簡行之旁邊,同他一起看這上麵的浮雕。
謝孤棠緊皺著眉頭, 解釋著畫麵上的蓮花:“這好像是獵魔之戰。”
“獵魔?”
秦婉婉轉頭看向謝孤棠, 謝孤棠點頭:“這件事我也隻是聽前輩所說, 當年魔種肆意,修真界便四處捕捉身中魔種之人, 發現即殺之。所以有一批人身有魔種,無法祛除, 乾脆集結起來,以邪神為信仰,修建了摩羅曇宮,肆意傳播魔種。算起來, 大約就是在兩百年前。”
“於是修真界成立仙盟,舉仙盟之力,攻下摩羅曇宮,摩羅曇宮接近荒城地域,寧氏身先士卒, 可謂首當其衝。也就那一戰之後,寧氏青年一代幾近夭折, 從此以冰雪封城,避世不出。”
翠綠說著,看向旁邊浮雕,眼露崇拜:“直到明淨神君出現,寧氏才重新回到修真界人的視野。神君當年,不到百年渡劫,以一己之力建立鬼城,至死無一敗績,世人莫不敢犯,謂當世第一人。”
“好厲害啊。”
秦婉婉忍不住感慨,簡行在旁邊聽著,輕咳了一聲,提示著秦婉婉:“不就是百年渡劫嗎,有些人百年都飛升了。”
秦婉婉一聽就知道簡行之是在誇自己,她忍不住辯駁:“重要的不是渡劫還是飛升,人家以一己之力建立鬼城,有些人做到了嗎?”
“那,”簡行之一哽,隨即換了一個角度,“那有些人可以以一己之力滅了鬼城啊。”
話音剛落,翠綠猛地回頭,麵露凶狠:“有些人是誰?!”
簡行之和秦婉婉一起沉默,兩人扭過頭轉向兩邊,看向兩邊牆上浮雕。
浮雕上的女子肚子越來越大,她開始不僅要喝藥,還要泡澡。
浴池裡加入的不知道是什麼,女子每次進去,都要拚命嚎叫,旁邊人便會死死按住她,每次都是一場拚死對抗。
女人開始意識到不對,想要逃跑,青年便直接綁了她的女兒,以女兒性命相威脅。
一場大雪裡,女人終於生下孩子。
孩子出生那日,青年整個家族都圍在門外,房屋華光大綻,之後青年抱著一個孩子走出來。
風雪之中,青年舉起染血的孩子,家族歡慶不已,隻有產婦勉強從床上起身,攀爬著下地,想要搶回那個孩子。
但她太無力。
她隻能眼睜睜看著青年回來,將自己的血滴到孩子額頭。
孩子額頭亮起繁複的符文,所有人在看到符文那一瞬間,便愣住了。
那是靈獸獨有的認主靈契。
也就是說,這個青年,把自己的孩子,當成了靈獸馴養。
可一個人怎麼能成為靈獸呢?
秦婉婉想不明白,簡行之提醒她:“這個女人有妖族血統,而且應當是什麼特殊血脈,所以生下來的孩子都是天階單靈根。”
“那為什麼她看上去是個凡人?一點修為都沒有?!”
秦婉婉震驚。
“這可能性太多了,”翠綠聲音平淡,“可能是血脈隔了好幾代,又或者她遭遇了什麼。比如小時候就被人抽取了靈根,自己一直不知道。”
秦婉婉說不出話。
隻看浮雕上的孩子,開始慢慢長大。
他是個男孩,又生有金丹,按理應該眾星捧月,可並非如此。
他常年被困於密境苦修,每日都要服用苦澀藥物,每月都要浸泡一次藥浴,藥浴極為痛苦,每次他都要在裡麵融化血肉,鮮血淋漓撈出來,又重新張合。
如此反複淬煉的身體,在他不到十歲,便已是刀槍不入。
他每個月的生活,就是在密境中打鬥,被各種妖獸撕咬,被扔進密境中的死囚追殺。
他父親告訴死囚,隻要能殺了他,就可以出去。於是他一直活在生死之間。
人生唯一的溫柔,就是每個月,他能看一次母親和姐姐。
他的姐姐和他不同,天階木係靈根,注定了未來會成為四方爭求的醫修,家族雖然並不認她,但是她在家族過得不錯。
錦衣玉食,出入無阻。
因為小小年紀擅長醫道,得各路老祖寵愛。
姐姐母親都很溫柔,都很愛他。
年少他不懂,總是鮮血淋漓從密境出去,母親和姐姐看到他,便會落淚。
於是他早早明白,自己不當如此,每月見到姐姐母親時,他都會提前清理好自己的傷口,打整得乾乾淨淨,等見到了,她們問他過得好不好,他就說,他很好。
他無數次想突破密境出去,可每當即將突破,他的父親便會出現。
他無法違抗他父親的命令,無論他再強。
他父親要他跪下,他就不由自主跪下。
這樣絕對的臣服,讓他逐漸放棄自己。
父親告訴他,隻要他聽話,他就能出去,和母親姐姐團聚。
他答應他。
二十歲那年,他突破元嬰,父親終於答應帶他出去。
他走出密境,第一次看見藍天、白雲、青山、綠水,他珍重拂過路邊攀附在牆上一朵含苞待放的薔薇,薔薇輕輕一顫,隨後緩緩綻開。
他睜大眼睛。
這樣綻放的生命,是他二十年從未見過的美麗。
他迷戀這樣的世間。
然而,他拂過這朵薔薇後,緊接著奔赴的就是戰場。
宗族與周邊門派起了摩擦,他前往平亂,那天場麵很混亂,他的身體□□控著,殺了很多人。
離開時,他站在滿地屍體的山丘,狠狠擦了一把臉上的血。
回到家族,他得到許可,去見母親和姐姐。
那天他笑不出來,姐姐走後,母親問他發生了什麼,他沒有回答。
之後,他一次又一次被帶往這些大大小小戰場,他沒有辦法操控自己的身體和劍,他不是一個人,他隻是他父親手中一把劍。
他無法決定自己劍指的方向,也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有一天夜裡,他終於崩潰,在房間裡嚎啕大哭。
母親站在門口,端著熬好的羹湯,聽著秋夜細雨,一動不動。
她是凡人,她什麼都做不了。
她曾經試著修仙,做不到。
她也試著變強,也做不到。
她麵對兒女的人生悲劇,無能為力。
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孩子號啕痛哭,卻連一碗湯都不敢送進去。
女子在門口站了很久,轉身離開。
之後許多日子,這個孩子都重複著這樣的人生,唯一欣慰的,就是在他的庇護下,他的姐姐和母親活得很好。
姐姐有自己的醫館,嫁給了喜歡的人。
看著畫麵上身著喜服的新人,所有人頓住步子。
秦婉婉凝視著那個新郎好久,終於確認。
“是燕無雙?”
“不錯。”
簡行之點頭,看向旁邊新娘:“那這個姐姐,應當就是寧徽荷。而那個廢物男,便當是寧文旭了。”
如果說之前是懷疑,那麼此刻,他們終於確認,這就是藺言之的墓。
他們繼續往前,就看畫麵上,燕無雙和藺言之關係很好,經常找他喝酒,與他切磋。
藺言之一麵在回到姐姐那裡過的歲月靜好,一麵在戰場上當著寧文旭的兵器。
看上去人生就要這樣結束,直到有一天,藺言之的母親來找他。
她說她找到了解開他靈契、扭轉他體質的辦法,讓他解開靈契後,便自行離開。
藺言之說好,他聽母親的話,喝了藥,就再無知覺。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滿地都是血。他的母親手上一根管子,他手上一根管子,血液從她的身體到他的身體,她胸口插著匕首,躺在血泊裡,虛弱看著他。
寧文旭帶著人圍在他們周邊,捏著拳頭,克製著情緒,叫他過來。
藺言之起身,他提劍。
他感覺到自己身體裡,再也沒有什麼束縛,然而就在他提劍那一瞬,母親伸手拉住他。
藺言之愣愣看著母親,母親溫柔注視他。
“我想回家。”
她說:“言之,彆殺人了。”
仇恨沒有儘頭,今日他殺了寧家人,寧家若不死絕,不會放過他。
“你身上的血,我換好了,我不想再聽他的話,所以我走了。”
母親聲音低啞,藺言之眼中蓄淚,看著母親朝著他艱難伸出手:“言之,你……你抱抱娘。”
藺言之提著劍,他僵持,猶豫,在這份柔軟的愛和滔天的恨之間,他終於選擇放下劍。
他伸出手,抱住母親。
母親微笑:“言之,我對不起你和徽荷。我沒有保護好你們,我妄信小人。可是,能有你們當我的兒女,我好高興。”
“不要為我報仇,”她捧起他的臉,“去做你想做的事。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就順著你的心意,這世間,有好多很好的人,你會遇見,你會相愛。”
藺言之不說話,他看著母親流淚。
母親注視著他:“答應我。”
藺言之不敢開口,他凝視著母親的眼睛,好久,好久,他才開口:“好。”母親緩緩笑起來,她眼中光芒渙散,她似乎是累極了,將頭靠在藺言之胸口,不再說話。
藺言之背起母親,顫抖著站起來,他提起劍,抬頭看向寧文旭。
“今日,我走,恩怨一筆勾銷。我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讓,或者不讓?”
寧文旭看著他,好久後,他放下劍,讓開路。
藺言之帶著劍和滿身是血的女人,走出去,出門前,他回過頭,看著寧文旭。
“寧徽荷留在荒城,她若傷一根頭發,我滅你寧氏滿門。”
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所有人都知道,這隻親手訓出來的瘋狗,是怎樣的存在。
他背著女人一步一步走出寧家。
而後他在街上買了棺木,為母親裝棺,在夜雨中,他來到寧徽荷的醫館。
寧徽荷和燕無雙正在關門,就看見青年一身白衣,站在夜雨中笑著看著他們。
寧徽荷詫異抬頭:“言之?”
“姐。”
藺言之微笑:“父親肯放我走了,但我得在今夜離開,我和母親先走了,你和姐夫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