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因病休職了近八十日後,王旦再一次出現在了中書省。
雖知他定是病得不輕, 但真正看到形銷骨立的首輔, 大多數還是頭一回, 不禁暗暗吃了一驚。
王旦對他們投來的諸多目光宛若無覺,隻沉默地坐回案前,一如既往地處理起這段時間由次輔分擔、仍積壓了不少的政務來。
除了他那讓人觸目驚心的骨瘦如柴外,他那波瀾不驚、風雨不變的神容氣質都如往常。
唯一不同的地方,恐怕是他隨身帶來的一個孔明瓶口,正冒著淡淡的藥氣。
王旦為相已有十數年之久, 在中書政事堂的權威之高, 絕非朝中任何一人能比得的。
親看看到他的回歸, 就如落下一根定海神針般,讓這段時間裡跟著心思浮動的眾人, 在不知不覺間受到感染, 跟著平靜下來了。
王旦對周遭人情緒上的微妙變化宛若無覺,隻專心致誌地篩選著手中公務, 手持墨筆, 全神貫注地批注著在臥病期間裡列出前後優先等級的事務來。
然而他的心情之所以平靜, 卻非是因病將痊愈之故——而是因知藥石罔效, 又著實掛心未安頓好的事務,不甘心在纏綿病榻間撒手人寰, 才寧可要了虎狼藥服下。
既然時日本就無多,多幾天少幾天,也無太大區彆, 倒不如將有限的日子派上最大的用場。
——他需要保護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王旦麵色沉靜地一條條批示下去,讓人具體執行,效率竟比病前還快上幾分。
對於他越過問詢皇上這一步、直接負責經手過的大小事務的做法,從陳彭年的狀告落得铩羽而歸的結果後,就鮮少有人會去質疑了。
此時也沒人自討沒趣地去撞那槍口。
他們在暗暗驚歎於王相公病了一場、竟好似變得更具銳氣了後,皆自然地選擇了服從。
王旦的重新歸位,很快在波瀾丈起的朝中又掀起了一陣暗潮。
既然王相公病好了,那以陛下對其的極致恩寵,根本沒有彆人的事了啊。
原是對首輔之位最有競爭力的寇準,在感到幾分意興闌珊之餘,倒也沒有不服氣的意思,而是很淡定地接受了。
換作任何一個彆人他都不會服,但說起王旦的器量的話,那是真真當得起宰相之位的。
趙恒卻敏銳地嗅到了幾分不對勁的地方,並未急著歡喜,而是在早朝之後,將瘦得仿佛隻剩一把骨頭的王旦叫進宮來,心驚膽戰地詢問道:“王相公,真要好全了?”
王旦默然片刻,一俯首,選擇了實話實說:“不敢瞞陛下,臣下至多還得半月可活。”
這話一出,趙恒整個人都愣了。
等回過神來,他居然有了幾分如墜冰窟的絕望和恐懼,盯著目光仍如往常的溫和、卻帶著幾分歉意的王旦,喃喃道:“那你,這是……”
王旦坦然相告道:“若無此病,臣下亦有壯誌未酬,不願輕易離去。然天意難改,唯有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趙恒還想說些什麼,但在看出王旦麵上的寧靜釋然,以及堅毅之後,就不禁將話咽了回去。
他賜下的賞賜,王旦堅決不受;他派下的禦醫,不起效用;而造成王旦積勞成疾的罪魁禍首,歸根究底,還得落到他自己頭上。
“王相公啊。”
過了好半晌,趙恒才心痛難忍地接受了這一噩耗。
他努力振作起來,考慮更加實際的問題了:“那依你之見,半月……之後,何人堪當首輔之位?”
王旦毫不猶豫道:“知臣莫若君,惟明主擇之。”
趙恒苦笑:“都什麼時候了,還要說這種話麼?”
王旦聽出帝王話中那顯而易見的哀意,心中如何不有觸動?
他正躑躅,趙恒看出他的為難之意,索性將心裡的幾個人選逐一拋出:“張詠如何?”
王旦不言不語。
趙恒便知道他是不同意了,又道:“馬亮如何?”
王旦仍不作答。
趙恒無奈道:“張馬二人皆為尚書,皆可為丞相平章事之備選。既然王相公不同意,那究竟屬意何人呢?”
王旦先是默然,在給出答案之前,卻先以感歎和遺憾的口吻,輕輕揮動了下朝笏,說了這麼一句:“……若再過十年,狡童應可當此任。”
他說得實在太輕,趙恒又是心亂如麻,以至於並未聽清楚,不由追詢道:“王相所言何人?”
王旦不疾不徐道:“以臣之愚見,宰輔一職,莫若寇準。”
趙恒猝不及防下聽得寇老西兒的名字,不由嘴角一抽。
他有多喜愛寇準的才乾,就有多厭煩對方的脾氣。思及寇準當初為相時一手遮天的霸氣做派,他便頭疼得很,哪兒會樂意給對方再來一回?
他無可奈何道:“寇準素來剛愎強猛,而宰輔之職,除佐理國政外,更需燮理陰陽,他如何能擔當此任?”
官家所指出的問題,王旦如何不知?
然而王旦對此思慮已久,明白世間並無萬全之策。
哪怕是他,兢兢業業數十載,但在未能攔下天書鬨劇時,便已失了臣體。
之後的費心勞力,不過是亡羊補牢罷了。
日後波瀾若起,所需的並非是精明能乾、善於挖掘人心、保存自身。
不如讓名望甚高、資曆亦大、脾氣剛猛、僅是小節偶虧的寇準來主持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