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人心之惡,是世間至毒。”謝夫人苦笑,“小女十月懷胎,生下一子……”
“謝老夫人本應欣喜非常,謝家有後,總算保了香火傳承,不至斷絕。”她緩緩轉身,深憾謝老夫人昏厥不醒,不能看她驚懼色變。
府尹遲疑片刻,皺眉道:“這些年從未聽聞謝家有幼子撫育?”假托領養也好,借口過繼也罷,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但謝家從來沒有什麼小兒郎存在。
大理寺卿撫須:“從古至今,同姓不婚,近親相和,為鳥獸行。此子帶罪而生,有違天和,怕是有什麼不妥?”
謝知清微駝的背都快整個彎了下去。
謝夫人咽淚笑道:“許是天張目,不見世間之惡。那孩子渾身雪白,眸帶異色,目不能視,耳似不能聞,隻會自顧自哭啼。謝老夫人長夜念佛,嗑頭不止,自悔有罪。又隔幾日,她趁我照料小女之時,偷將幼兒抱去,棄在了野地裡。”
衛繁捂住嘴,不讓自己驚叫出聲,衛絮和衛紫也好不了哪去,驚得麵色蒼白。
樓淮祀卻是皺緊眉,拿胳膊肘捅了捅樓競,樓競暗暗一搖頭,示意他不要開口胡言亂語。
“小女至善,她十月懷胎,九死一生產子,又哺育幼子幾日,生出憐惜之心。她不見兒子,茫然無措,央求我去找。我那時,也盼著那孽種死,推脫良久,後來,實挨不過小女的苦求,這才逼問了謝老夫人去外頭找尋。不曾想,謝老夫人到底還是騙了我,我苦覓不得,空手而回。”
“等我至家,謝知清立在院中,對著小女的屋子不言不語。我那時犯蠢,隻當虎毒不食子,還問謝知清小女可用過了補湯。謝知清對我道:娘子,放她去罷,放她投胎轉世,清白做人……”謝夫人越說越恨,忽地衝上去一巴掌扇在謝知清臉上,怒吼道,“我女兒怎的不清白?我女兒怎做不得人?是你,是你們謝家,是你們不清不白,枉披人皮。”
謝知清又是一聲微歎,卻是垂頭不語。
吏部侍郎抬了半天的鼻孔,總算放了下來,道:“前朝為人父母,可謁殺、擅殺子女,可那也是因由兒女有不孝之為、違逆之行。如謝禦史這般,非常人可以匹敵啊。”
府尹眉頭皺得死緊,他是一心問案的,開口道:“謝夫人,這般說來,你不曾親眼見到謝禦史親動的手,謝小娘子蒙羞受辱,所生之子又被祖母丟棄,萬念俱灰之下,生無可戀,自戕也說得過去。謝禦史不過見死不救,樂見其成罷了。”
謝夫人搖搖頭:“府尹所慮,並非無理。隻是,小女前幾個時辰還在擔心幼子生死,聲聲哀求我這個狠心的娘親去搭救,怎會在尚無音信之時尋死?”
府尹轉問謝知清:“謝禦史可有駁斥之語?”
謝知清慢吞吞抬起頭,滿含澀然道:“我無可辯駁,便當我不忍見獨女艱難苦辛,動手殺了罷。”
樓淮祀喉嚨裡咕啾一聲,頓引得堂上眾人紛紛看過來,大理寺卿喝道:“樓二,你又作什麼怪?”樓長危這是殺了太多的人,造了太多的孽,才修下這麼個兒子?
樓淮祀抹去唇邊的譏笑,一本正經道:“我聽說聞禦史居朝為官,憑得就是一張嘴,如刀如劍,啟唇開口就是陣陣刀光劍影。謝禦史以退為進,認為不認,委屈莫名,府尹,正卿,都是你們逼供之過,以至謝禦史違心認罪啊。”
吏部侍郎忙道:“誒,不可胡言,幾時逼供?我們都是好聲好氣的。再者,依律,謝禦史首匿之罪大於殺女之罪。禦史殺女,不管是授意、逼迫、還是親為,都有可免之處。倒是這個首匿之罪,禦史得給個交待。謝夫人殺人,謝禦史藏屍,那謝家侄論理是親侄子,若是酌情,罪可減二等;論情卻是兩家人,當以遠房旁親論,這親戚一遠,與陌路人無異,這罪就要以凡人論。於謝夫人,重可斬之,謝禦史知情藏匿,罪次一等,也免不革職查流放。”他催府尹,問,“這差役出去多時,可尋著謝家侄的屍首,手腳慢,不如多遣些人去,掘一口枯井,能費得多少時力的。”
府尹安撫:“侍郎稍安勿躁,都是個中好手。”
謝知清在旁,又如老僧入定一般,微闔著雙目,不發一言,不視一人,舊袍因他背有微駝,前長後短,袍角拂過舊靴,靴底還沾著些泥塵。這樣一人,這樣一個名聲極佳的淨臣,竟將殺女視作等閒。
樓淮祀自小胡天胡地,禍闖多了,便擅長察言觀色。實在是他爹一個冷麵殺將,殺人跟吃飯一般,不費點心思,實在不知他爹是要罵他,還是要罰他,還是想動手送他回娘胎。為了在他爹動手前求得一線生機去搬救兵,樓淮祀是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他看謝知清這神色,疑他還有後招。
果然,府衙遣去的差役帶著一身泥腥回來,回稟道:“府尹,小的掘了謝家枯井,又翻了前後院,不曾找到屍首。”
府尹一驚:“確實沒有?”
差役道:“確實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