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真是個沒良心的丫頭片子。”朱袍男子冷哼一聲。
衛絮不語,心中卻想:不變應萬變,不管他說什麼,我隻不理會便是。他自己一個人說得無趣了,自然就住了嘴。
朱袍男見她悶頭走路,半聲不響,回過頭,淩厲的目光從陰森森的麵具後不善地掃了她一眼:“哦?莫非是怪我羞辱了你的外家?”
這話衛絮再不好不接,她也有些著惱,謝家是她外祖母家,眼前之人踹了一腳不算,還來回地碾,她怎會高興?道:“骨肉親戚,總是與眾不同?將心比心,若是有人辱及郎君的外家,郎君當如何?”
朱袍男子涼嗖嗖道:“我定交手稱讚一番。”
衛絮再機敏都倒噎一口氣,被堵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外家一心想給我爹爹送小老婆,我家小姨趁著我娘親有孕,明為照顧阿姊,實則一心勾搭姊夫……”
“你……你……汙言穢語。”衛絮長在深閨,幾曾聽過這等放肆露骨之語,麵含薄怒,隻恨不能拿手掩耳。
朱袍男子背著手,心情極佳,笑著道:“浮萍偶遇?小娘子得了我的相幫,卻又怕沾上麻煩,一心想撇清乾係。事不遂人願,你一不小心就知了皇家私密,這可如何是好?”
衛絮直驚得目瞪口呆:“你……”
“我小姨對外說是染疾病歿,實則被賜三尺白綾,屍骨連祖墳都沒進。”她不願聽,朱袍男子卻非要說,直把衛絮氣得豎起秀眉,立起妙目,惱怒地瞪著眼前之人。
她死死攥著手中的巾帕,心知她越生氣越是著了道,屏著氣半晌才靜下來,道:“眼下無人,我隻當郎君不曾說,我也不曾聽便是。”
朱袍男子點頭:“也是,自欺不失為上選。”他想了想,拉長聲道。“不過……”
“不過如何?”
“不過,要是隔幾日滿城儘飛國丈家的流言,徹查之下,你說會不會與你扯上乾係。”
衛絮強撐道:“你為恐嚇我,將自家私密之事散於人前,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又有何益?”
朱袍男子滿不在乎道:“又不是我做下見不得人的事,他們有沒有臉麵,咎由自取,於我哪來得自損八百?”
“總是皇家事。”衛絮道,“聖上想必也不會許你胡作非為。”
朱袍男子笑著道:“大不了討頓責罰,難道還能讓宗正寺剔我出皇家族譜?說起來你祖父做過宗正寺卿,不如你去問問?”
衛絮滿心疲累,秀才遇到兵,有禮說不清,索性閉耳不聽,加快腳步往驅儺處走去,朱袍男子被她逗笑,暢快的笑聲絲緞似得繞過她的耳畔,衛絮更添羞惱。他二人一人笑,一人氣,正僵持間,斜刺裡殺出一個白麵鬼,張牙舞爪地來嚇衛絮,衛絮心神不寧之下,還當是哪個扮鬼的童男女捉弄於她,正要側身避過,白麵鬼卻不依不饒地來抓她的衣袖。
“怎這般頑皮。”衛絮躲過手,輕聲斥道。
那隻白麵鬼嘻嘻一笑,將臉上麵具一推,露出一張俏生生的臉,不是衛紫又是哪個:“哼!大姐姐可有嚇到?”
衛絮驚見堂妹,心下一喜,隻感逃過一劫,一把握住衛紫的手,問道:“大郎和二妹妹他們在哪處?你怎一人亂跑?”
她們堂姐妹感情平平,先前處不到一塊,現在也不怎麼親近,衛紫遠遠見了衛絮,存了壞心思,故意嚇她一嚇。誰知衛絮不知是撞了邪還是吃錯了藥,驀得親近起來,害得衛紫愣怔在那:她這個大姐姐是轉了性子?冰山雪成了春江水?
朱袍男子看這姐妹二人的神色,便知倆人不慣親密,衛絮聽得他笑聲中帶著譏諷,整張臉成了血色。
衛紫還在那怔忡彆扭,她大姐姐怎麼還抓著自己的手裡?抓得她心裡毛毛的,正想掙開,一抬眼又見衛絮的紅紅臉,吃驚道:“大姐姐,你的臉怎得紅了?”
朱袍男子頓時大笑出聲。
衛絮惱得丟開了糟心堂妹的手。
衛紫見衛絮反反複複,一時好,一時歹的,大為不滿,想要生氣卻又神奇地安了心。她就說嘛,她大姐姐就是晨間薄霧,涼絲絲的,通常站得離人一丈遠,忽然間與她親親密密的手握手,害得她以為大姐姐中了邪。還是這個拿腔作勢動不動就甩臉子的大姐姐親切些。她一想開,消了氣,衝著衛絮扮了一個鬼臉,再將白麵鬼的麵具往下一拉,再伸手一指:“喏,長兄和二姐姐他們在那邊呢,你怎沒瞧見?”
衛絮大為無奈,道:“你們都戴著麵具,我也隻能看衣識人,哪裡一眼就能認清?”
衛紫訕笑一下:“那……大姐姐隨我來。”走了幾步,又覺不對,回過身看著朱袍男子,喝問道:“你這個疫鬼怎跟著我們?”
衛絮大急,顧不得往日嫌隙,拉住衛紫,低聲道:“是這位郎君好心送我過來尋你們的。”
衛紫噘著嘴,道:“可他鬼鬼祟祟的。”
朱袍男子倒沒生氣:“我從來光明正大。”他說罷,先行幾步,對著不遠處拿衛放當樁子,與衛繁追逐笑鬨的樓淮祀就是一腳。
樓淮祀挨慣了他爹的打,下意識往旁邊一躲,朱袍男子這一腳踹在了衛放腿上,衛放一聲“唉喲”抱著腳金雞獨立著直蹦達。
朱袍男子踹錯了人,一時也有些過意不去,隻他極好臉麵,站那左右四顧,就是不肯上前致歉。
樓淮祀衝過來一把揭了朱袍男子的麵具,怒道:“姬冶,你好端端打人,我要告訴舅舅去。”
姬冶一把奪回麵具,道:“你是垂髫小兒不成?一天到晚隻知告狀,就這般還想娶婦?我都替你羞臊。”
衛絮偷瞄了他一眼,見他眉飛目揚,鼻挺唇薄,心想:這人相貌生得張狂,行事也是無所忌憚,倒是相得益彰。她心下忌憚,就往旁邊移開幾步,離姬冶又遠了些。姬冶察覺後,一挑劍眉,暗罵:不識好歹的臭丫頭。
衛放抱著腳跳了好一會,動彈幾下,“咦”了一聲,完好無缺,疼痛都消了大半,僥幸僥幸,害得他以為自己腿斷了。
衛繁取下儺婆的麵具,挽住衛絮的胳膊,笑道:“大姐姐可算和謝家表姐說完了話,那邊朱衣人人的長鞭好生厲害,幾丈外能擊破巴掌大的薄紙,半點都不傷人。”她邊說邊摸出一麵指長的金箔春幡,踮腳插衛絮鬢邊,又在她耳邊輕聲道,“樓哥哥拿了好幾麵小春幡,我們姊妹一人一麵,大姐姐這麵春分幡,上頭的暗紋是冬梅。”
衛絮看了眼衛繁髻邊果然也插著一支小春幡,不由盈盈一笑:“多謝妹妹記掛。”
“自家姐妹應當的。”衛繁跟著她笑。
樓淮祀拉了姬冶過來,與衛家兄妹道:“這是我表兄,姓姬,行三,單名一個冶字。”
幾人兩下一見禮,衛放揉著小腿肚彈著舌:還想教訓一下這個亂伸腳的,姓姬?豈不是皇子?那還算屁個帳,好在踹得不輕,嘿嘿,不然有冤都無處伸去,這一進一出,他好似還賺了。
姬冶想了想,終是道:“衛兄見諒,我這一腳是衝阿祀去的,誤傷了你,是我之過,要不請個醫師來看看?”
衛放連忙原地蹦了幾記,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四肢齊全,能跑能跳。”
姬冶掃了衛放一眼,拿胳膊肘輕捅一下樓淮祀:衛大郎好似有些不大正常,他的妹子彆是有隱疾?
樓淮祀不及他高,搭著他的肩,道:“胡說,我舅兄最好相處不過,不像你,還是為人兄長的,上來就暗算我。算了,念你有功,就當將功折過。”
姬冶不解:“何功?”
樓淮祀溜了一眼衛絮,笑著在他耳邊道:“國夫人有心結親福王府,本想讓他們相個麵,無不妥處就可將親事定下。誰知先才出了岔子,謝家將我大姨子拉走了,我還以為這趟不得成行,沒想到,你倒把人帶了來。”
姬冶這才注意到姬涼也在,有些不可思議道:“國夫人竟喜愛姬涼這般的孫女婿?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細聲細氣,有如小娘子。國夫人彆是不喜大孫女兒,胡亂揀個人家塞她過去?”
樓淮祀笑道:“阿涼哪裡不好?福王府鐵帽子王,隻要不惹事,儘享富貴清閒,可謂與國同休。你也不去禹京打聽打聽,不知多少貴女願許涼郎,比你這無封的皇子還要搶手。他一個福王世子,手無縛雞之力又有何妨?王府親衛養著乾吃白飯的?要不是衛侯府與福王府有舊交,姬涼這樣的金龜婿哪輪得到衛絮?”
姬冶磨牙,哼聲道:“你自己也是手殘腳弱,這才與他惺惺相惜,男子漢大丈夫,長於婦人之手,嬌慣文弱,能頂什麼用?”
樓淮祀冷笑:“左右是你堂弟,你愛貶低自是隨你,反正我是不痛不癢。”
姬冶揚眉也冷笑了一聲。福王府與皇家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元祖之時修皇家族譜,衛老國公從犄角旮旯裡找出一個姬平,填好了皇家滿是窟窿的祖宗牌位,姬平更撈得個百世富貴。福王府自知出身不正,底氣不足,老老實實做閒王,不敢生出絲毫的張狂。王府子孫不知是天資有限還是有心為之,大都平庸無能。
姬涼還算好的,除了性子文弱了些,不酗酒,不修仙,不好漁色,唯好詩書字畫,脾氣又好,偶有冒犯,他也是一笑置之,不予計較。就是有些呆性,給他本書,他能晨起坐到晚涼,茶飯不思,且有些反祖跡象。
老福王姬平是被老國公從田埂間帶走的,兩腿還沾著田泥呢,做了福王後,用不著他種田了,姬平閒得在家摳著腳丫打著轉,實在找不到可消遣的,隻好在府中辟出一塊地,種棚葫蘆絲瓜,引為樂事。臨死都還惦著自己的地,深憾子孫裡沒一個能知自己平生所好的。
姬平一故去,秋涼藤枯架倒,異歲就改種了奇花異草。
等到了姬涼這輩,金湯匙含多了,重又念起泥土芬芳。姬涼除卻詩書,也好伺弄伺弄花草,親自施肥澆水捉蟲,好好一個白淨貴公子,灰頭土臉一身的泥。害得老王妃以為老祖宗在地下寂寞,上了孫子的身,連灌了姬涼好幾盅符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