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都說故土難離。遊子遠行身邊還要帶一撮家鄉土,才無水土不服之憂,我離棲州時,卻是恨不得焚香淨身,不攜故土一粒泥塵。”
俞子離臉色凝重:“我阿父在世時,跟我提及百州,也說雲棲地是惡地,木草豐美卻又滋生著各種毒蟲,水澤魚生又橫行各樣惡獸。”
“正是,棲州毒物遍地,冬時天暖無寒雪,毒蚊一年四季長生,甚至能叮咬死人。”賈先生搖頭悲歎,“可歎,毒物再毒,傷人性命亦是有限。雲棲最毒的恰恰是人,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人窮到隻能苟活,便無廉恥善惡之心,棲州窮者作惡,富者不仁,仁者不存。”
“竟到如此地步。”俞子離訝異。
“何嘗不是。”賈先生苦笑,“棲州惡民悍又懶,家中缸中無米,先賣祖產,祖產賣儘,便賣家什,家什無可賣,就賣妻兒。其有一村,村民不思耕種,也不願張網捕魚,郎君可知他們以何為生?”
“願聽其詳。”俞子離執起酒壺為他添酒。
賈先生枯瘦的臉上擠出一個譏諷的笑意:“他們無有營生,便生兒女來賣,饑一頓飽一頓堪堪將子女養到四五歲,與牙婆串通一氣,便如牛羊出欄。男童若是僥天之幸,逢著哪家無後收養義子,得一個改天換地,不幸者隻能為奴為廝;女童又要可憐十分,為奴為婢已是有幸,大都賣與煙花柳巷,假母買去打罵得聽話,給衣給食,教琴學唱,待到十二三歲,梅子青青,便可倚門迎客。色衰之時,也是運消身殘之時。”
俞子離倒吸一口涼氣:“虎毒尚不食子,他們豈非畜牲不如。”
賈先生嗬嗬一笑:“不然怎說是極惡之地?賣兒賣女的,更有占了水泊為匪為寇的,他們可非什麼義士,是富也劫窮也掠,若無所得還要殺人泄憤。”
“當地官員竟無一絲管束之力?”俞子離皺眉。
“雲棲乃貶斥之地,州官也好明府也罷,大都有了錯處或不得君心亦或無有後台,才被外放到棲州為官,這一腳入泥坑,能拔出腿來都是萬幸之事,哪還敢建功。大都龜縮個四年,離任而去,這來來往往、去去來來,不過過客,寒來暑往匆匆幾載,棲州仍是又惡又亂,無有一絲更改。”賈先生長長一歎。
“上皇可算明君,今上也有圖治之心,竟棄雲棲這般境地。”俞子離跟著搖頭。
“一來怕是鞭長莫及,二來棲州多沼疫,三來無有產析啊。”
“不該啊。”俞子離道,“水鄉澤國大多利於種稻,十裡九澤不便行路卻也可架浮橋,天下九洲自有其理,怎會有無用之地?”
賈先生嘿嘿一笑:“郎君未曾親到雲棲,不見當地的惡鼉,身長幾丈,滿口利齒,被咬一口,一條腿都能撕了去。除卻惡鼉又有長蟲,棱背白環,咬你一口,除非當機立斷,剜肉求生,不然幾無生還。偏偏那長蟲子咬人疼痛不顯,好些人有所覺時,已經無力回天,隻能等死,人沒死透,家中就在墳地裡刨好坑,等得咽氣,土一掩就此了事。”
“果然險地。”俞子離輕歎。
“惡地不宜居,但凡有點手段的或舉家搬遷,或投奔外地親眷,或如小人一般離棄故土。一來二去,這雲棲地剩的無非貧、惡、賴,越發不可收拾。”賈先生許是覺得酒淡無味,澆了一杯在庭燎,引得火光猛躥半尺。
“先生可曾回過故地?”俞子離問道。
賈先生搖了搖頭,挾一塊魚肉剔去魚刺放到謝罪碟中,慘然道:“縱飲了棲州水,我卻無意回故地。我是兄嫂養大的,兄長染病離世後,是寡嫂含辛茹苦給我衣食。我家嫂嫂是個善心的,在棲州,心善之人活不長久。當年,我家中雖不富裕,倒也能度日,衣不好卻不單,食不精卻飽腹,祖上留下一點薄產,嫂嫂手巧做得好鞋,刨去家用,還得一些節餘供我念書。”
“有一日,天下大雨,外頭有人敲門,家嫂透過門縫見有一女子容色慘白,似患急症,又苦聲哀求,想得個避雨棲身之所。家嫂眼看暴雨傾盆,四野一片汪洋,實在走不得道,就起了憐憫之心,將那女子引進家中。”
“這一引倒將黑白二使引進了家中,那女子是水賊的餌子,專在田莊看哪戶人家院舍齊整,再裝病乞水入內,偷窺屋裡頭有無劫掠之處。過得幾日,一夥賊人摸進家中,將錢糧一掃而空,賊首心狠,劫財不留命,家嫂,家侄,才三四歲光景的小侄女無一活命,皆被割喉。賊首又怕厲鬼索命,劃破雙目,好叫他們死後無目識人。”
賈先生淒聲道:“那日我在街集賣了一幅無骨荷花,主顧大方,竟給了一吊錢。我心中著實歡喜,興衝衝給家裡割了一刀肉,給侄兒買了塊糕,給我那小侄女兒買了一錢糖,又給家嫂裁了幾尺布,家嫂長年手壓針線,自己卻無新衣新鞋。我置買得齊全,高高興興地家去,想著侄兒家嫂歡喜的模樣,獨個在路上都笑出聲來。誰知等得進村,隻見鄰舍村人紛紛目光遊移,麵露同情,小院被人圍個水泄不通,裡正保長滿臉淒然……”
俞子離不由露出不忍之色。
“那夥賊光明正大進得村來,村人見了無一人張目,為求自保皆避入家中關門閉戶。這便也罷,各人自掃門前雪,哪求他們顧及鄰家瓦上霜。隻恨惡鄰,生怕波及自己,竟為賊人引路……可笑那戶人家,還曾到我家借銀。”
賈先生棄杯道:“這等故土有何可戀之處?我架柴化了家嫂侄兒侄女,連著爹娘兄長祖父祖母的屍骨都刨出化灰,並作一塊裝進壇中,背在身後離了棲州。”
“上蒼若有知,唯願家中老少……”賈先生笑敬天地三杯酒,“來世為人再不投生這雲棲故地。”
俞子離歎:“是我之過,勾起先生傷心事。”
賈先生笑道:“無妨,經年舊事,煙儘塵消,想必家中老少早在地底團聚,抑或投胎富貴人家。”他轉頭輕撫了一下謝罪,“當初識得謝夫人,未嘗無有移情之故,他們好似寡嫂侄兒,而今,也就阿罪令小人牽腸掛肚。”
俞子離道:“衛家雖是富貴閒人,卻是言出必行,他們既接了謝罪在家中,自會用心照顧。衛放少年心性又跳脫,卻生得熾熱心腸,人又呆傻。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者,世上並無幾人,衛放卻是其一。”
賈先生想起衛放在謝夫人墳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大笑出聲,道:“是是,大郎難得赤子。”
俞子離想了想又道:“我與賈先生有緣,在這歲殘之時伴庭燎飲酒談心,我再為謝罪留出一條退路。本當親為,可我是個流離之人,不能替先生照顧謝罪,倒可托我師嫂多加看顧。她為當朝長公主,蒙她庇佑,無人敢來相欺。”
賈先生沒想到除夕夜還能得這般的意外之喜,忙拱手道:“唉喲,小人替阿罪謝承郎君好意,此等大恩,偌是今世無報,來生亦還。”
俞子離笑道:“我不過張張口,功勞不必記我頭上。你不識我師嫂,她為人極好,氣度不輸男子。罷,眼下前路無憂,暫且在衛侯府安心住下。我夜觀天象,再度侯府風水,這氣運不消反漲,占占便宜全然無妨。”
賈先生露出點鼠相,賊溜溜地吃著菜,心道:哪是你夜觀天象,推得衛侯府氣運不消,分明是相得樓小郎君與衛家女有姻緣才出此言。他識趣不戳穿,反捧了俞子離幾句:“郎君承丘聲先生畢生所學,果然非同凡響,觀天測象無所不精啊!”
俞子離雖知眼前這個老東西說的奉承話,還是厚顏收下。
二人又互相吹了幾句,賈先生小心措辭,道:“歲中時,樓將軍似乎遣人尋找郎君蹤跡,郎君險地求安避了開,如今樓衛兩家架梁往來,郎君……”
俞子離動了動屁/股有點不安,嘴硬道:“既如此更應反其道而行,人進我退,人避我不避,人走我不走,方是上計。”
“郎君說得是,郎君說得是。”賈先生打個哈哈,掀起半禿的眉。心道:你們師兄弟好得時候有如父子,忽得翻起臉,竟是老死不相往來,真是怪哉。猶豫一番,還是問道,“郎君與樓將軍名為師兄弟,實則情分猶勝手足,怎這般象馬壓腳,士不相對?”
佳節寂寥,俞子離也有了傾述之心,問道:“先生可知漓山事?”
“略知一二。”
“先生可見活人被燒死之相?”俞子離又問。
“不曾目睹。”
“先生,被活活燒死之人其狀之慘,宛然有如煉獄。”俞子離閉了閉雙目,“我曾見一人攀著樹乾,妄想爬樹逃生,卻抱樹燒為乾屍,屍身撕都撕不下來。漓山反賊中老弱女流為避火,逃入一處山洞,大火封山時濃煙彌漫,他們逃無可逃,儘數嗆死洞中,死後屍首拿抓喉,苦痛不堪,幾能聞得他們死前的哀嚎。”
賈先生一時無言,良久才道:“郎君有憐憫之心。”想俞子離一個無憂無慮,不知世間疾苦的少年郎君,離了深山,懷著滿腹才學,願為蒼生請命,哪知蒼生慘死眼前。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居□□啊。”賈先生歎道,“小人敬郎君一杯。”
俞子離飲儘殘酒,側耳聽了聽,隱隱鼓樂中夾著劈叭炮仗聲,再細聽,又有人聲車馬聲的,看看院中更漏,宮宴九成已罷,百官離宮歸家。笑著道:“為官也不易啊,除夕車來馬去,吃了一頓宮宴,歸家滿身疲憊,還要守歲待新春。”
賈先生撫掌笑:“能赴皇家宴,無上榮光,到了郎君嘴裡倒成倦事一樁。”
謝罪在旁吃得大飽,眼睫微合,已有了困意,拿手揉了揉眼,坐在那連身子都歪斜不穩了。伺侯他的侍婢已摸清他晨起晚睡日日不差,誤了時辰便會不安焦燥,過來屈膝道明原委,要帶謝罪就寢。
俞子離有些詫異,道:“謝罪這呆症很有些奇異處。”又遺憾道,“若我阿父在世說不定能解一二,可惜我年幼時頑劣,對歧黃之術並不上心,堪堪知個皮毛,半懂不通。先生與阿祀熟識,叫他在太醫署與尚藥局那裡尋尋良醫,再有上皇身邊頗多奇人異士,也可問上一問。”
賈先生惶恐:“這……這……哪敢連上皇都驚動。”
俞子離笑道:“先生不知阿祀與今上和上皇的親近,尋常皇子都要往後靠。人之緣法玄之又玄,阿祀不學無術,隻知胡鬨,滿嘴胡言亂語,憊懶狡猾,在今上和上皇跟前沒大沒小,沒規沒矩,換作旁人,腦袋不知掉過幾茬,就他活蹦亂跳的反得種種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