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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東方一點微白,江上隱有薄霧。於三被縛在艙底,頭暈腦漲之際叫人給拎出艙。
昨晚天黑,看不大真切,於三晃了晃頭,見眼前俊秀奪目的錦衣少年郎,眉目如畫,唇邊一抹輕笑,燦若朝陽。一時,昨晚種種仿似一場惡夢,再看船上紅燈高懸,香氣習習,安好靜謐。於三又甩了甩頭,露出似夢非夢、似哭還笑的迷離來,昨晚種種,焉知非夢?
等得他一個踉蹌,一扭頭看見高疊的頭顱,再抬頭,他們大當家還在船杆上掛著呢。立馬清醒過來,昨晚再真不過。老實跪下討饒。
樓淮祀也不與他廢話,點了人手叫於三帶路。於三哪敢不叢,老老實實將樓淮祀等人引到水寨中。
水寨依水,圍了刺欄,似模似樣搭了主事堂,又拿劫的銀錢買了田地,建了屋舍,開了菜地。昨晚劫船,寨中精壯儘出,寨中剩得不過老弱。
老牛一腳踹翻於三:“寨中可有劫來的良民?”
於三也是個心狠的,自己死活不知,黃泉路上多幾個作伴也好,道:“無有良民。”
樓淮祀坐在寨中央,笑道:“於三,等我抓齊了你寨中漏下的賊,審上一審,無有良民,變饒你一命,若有一人是良民,便是你在戲弄我,隻好送你去地下跟你們兄弟團聚。”
老牛等人殺進寨中,束手就擒的便活抓了來,還手的殺了了事,哀嚎聲中水寨隻剩得幾個老人幾個總角小兒。老牛將人綁了一串,一溜將人帶到樓淮祀麵前。
樓淮祀傾過身,看了幾眼,笑起來:“牛叔,你審他們,看看有沒有無辜的,或許可留他一命。”再令其餘人去搜寨中財物。
於三在旁見他這等作派,心涼了大半截,殺光搶光這是匪盜的行徑,可見他們劫到同行頭上,哪還有他的活路。
老牛鐵石心腸,說是審賊,早生得殺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殺人者無數,成佛者幾人,手中的刀既染了人血,這刀再也放不下。他們殺慣了人,吃慣刀口飯,有幾個心願辛苦耕種為幾個銅鈿勞作的。
水寨被翻了個底朝天,庫房中搜出財物無數,金銀珠寶,字畫器皿,還有各樣生鮮乾物,這些賊人隻認金銀,餘的不知珍貴,隻管堆在庫中。樓淮祀看麵如死灰的於三:“你們這些當賊盜的,連哪樣值錢都不知道,還不如抹脖自儘。”
於三張了張嘴,從喉中擠出嘶啞的聲音,道:“大哥領著我們,也叫兄弟在寨中起了屋舍,三不五時也有好衣大肉好酒,彆的,俺們也不知。有衣穿,有肉吃,有錢花,樓裡有相好的可以睡,那便是神仙日子,管甚字啊畫的。”
老牛那邊倒真讓審出一個好的來,他拎了一個瘦小的小廝兒過來摜在地上,與樓淮祀道:“小郎君,這是個女娃。”
樓淮祀揚眉。
於三也吃驚不小,乾瞪著眼:“他……他……”他們寨中偶爾也擄了婦人來,強行婚配後生子後,這些婦人有些尋了短見,有些想逃被殺雞儆猴,有些也老實留在寨中,眼前這個於三也想不起是哪個來。
這臟兮兮的小廝留得狗啃似得短發,赤著腳,衣短褲短,尖削的下巴,口齒卻極為靈巧,跪那道:“貴人救命,小的吠兒,這夥賊擄了我娘,我那時都在我娘腹,他們隻當我是哪個賊的賊子,沒傷我性命。舊年這夥賊又逼迫我娘,我娘實活不下去,就碰柱死了,死前叫我好好活著,尋機再逃出去。”
樓淮祀問道:“你娘在寨中生下你,怎瞞得旁人你是小娘子?”
吠兒噙著淚:“我阿爹幫了我娘呢。”
“阿爹?”
吠兒泣道:“我阿爹是寨中的好賊,阿爹在時,我與阿娘還過得日子,前年阿爹死在了外頭,再沒回來,我和阿娘便再也過不下去了。他們他們……”她忽地抬手,一指於三,“他也有份。”
於三咽口唾沫,雖記不在真切,卻知這小兔崽子所言不假。寨中女人來來去去幾個,死的埋了土,活的……。
老牛等人麵露不忍,寨中賊盜不講道義,一個女子在群盜之中可以想見其處境,怕是生不如死。於三看樓淮祀雙眸中殺意漸顯,大聲嚷道:“貴人,貴人,小的知道寨中還藏了銀,貴人饒小的一命,小的立領了貴人去。”
吠兒大急,出跳將起來,道:“貴人,小人也知曉,他們埋在大屋底下,拿磚鋪了地。”
於三恨不得生吃吠兒,一對眼瞪出眼眶:“表/子養的。”
“牛叔。”樓淮祀偏偏頭。
老牛抬手就是一箭刺穿了於三的心口,於三吐出一口血,連退幾步歪倒在地,旁邊一漢子手起刀落又補了一刀。吠兒睜大眼,似是不懂這人怎忽地死了。
寨中財物被一一清出,確無遺漏後,樓淮祀一把燒了水寨,又將於三頂人的頭顱串在竹竿上,立在大火熊熊的寨門口,遂帶著人馬財物打道回船。
船上的人頭也一一拿竹竿挑了,沿著水岸五十步一根,豎了一長溜。卜仁的人頭連帶一封書信送去給了當地縣衙。
當地縣令剛從小妾的溫柔鄉裡爬出來,吃罷早膳,逗逗相思鳥,差役洞衙門,就見正正中一個不成形的人頭,嚇得屁股尿流。縣令鳥也不逗,匆匆跑出來,這人頭稀巴爛,哪還辨得是誰,直待看了書信才知是卜仁一夥。
縣令收過卜仁的好處,後背頸起了寸高的汗毛,又不敢信又不得不信,點了人手去水寨查看究竟,一路過去,魂隻差沒飛,沿岸人頭開道,或開著眼,或吐著舌……等到水寨前,大火未歇,大門前齊齊整整一排竹竿,頂端挑著一個人頭,當中一個差役認出於三來。
一行人抖著腿來,軟著腿去,水寨這些年不知劫了多少船,一夕間被人滅了寨,不知黑吃黑還是遭了報複,越想越令人坐立難安。縣令回去後隻感以往收來的孝敬燙手,一閉眼,眼前人頭亂飛,生怕自己睡在床上丟了腦袋,忍著心痛將會銀錢拿出來鋪了路,又算算任期,竟做了一些時日的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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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淮祀此一役所獲極豐,一群人載歌載舞歡慶不已,拖了一箱白銀出來一箱銅錢出為論功行賞,無論老少男女一律賞銀五兩,另一個人頭二十兩白銀。江石那邊也沒落下,樓淮祀塞了一小箱碎銀銅錢給人,讓江石自去分。江石抱著錢箱,殺、燒、掠、分銀……樓淮祀這個官越發像賊頭了,他又有一般堪比厲鬼的賊手下,等到棲州了這個賊盜做窩的地方。
連俞子離與梅萼清都各得了五兩,樓淮祀大方人,鉸的銀子隻有多的沒有少的。
梅萼清拿手掂了掂,笑嗬嗬:“嘿,還富餘。”
俞子離將銀錠扔在一邊,啟窗看外麵群魔亂舞,低聲問道:“明府,看阿祀行事,可還當他是棲州的變數?如此手段毒辣無有餘地。”
梅萼清看樓淮祀又添一分滿意,道:“俞郎,棲州久病,無重藥不可醫。棲州惡地,善不存,以惡方能止惡。樓知州有此煞性,好事啊。”
俞子離看著自己潔白的十指:“聽說殺一人寢食難安,殺百人則泰然高臥。”
梅萼清笑道:“俞郎問倒老朽了,老朽不曾殺過人,更不曾殺過百人,無從知之。”
“那……”俞子離問道,“梅明府可曾見他人殺過百人。”
梅萼清撫須而笑,一指窗外:“俞郎與老朽昨晚雖未曾親見,卻與親見有何分彆?樓知州殺的都是該殺之人,這些水賊手上累累命案,全不無辜。”
俞子離的目光落在人群裡邊分發銀兩邊與人吃酒的樓淮祀,這些事樓長危也乾過,厚待下手,與同袍同樂,然,樓長危行此事令人心頭振奮,樓淮祀行此事時卻令人心頭惴惴不安。
“官行匪事,非是正道。”俞子離皺眉。
梅萼清輕笑:“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莫可奈何。”
俞子離長睫微垂,掩去眸中驚疑細思,道:“明府愛民如子,為民之生計殫精竭慮,明府既道阿祀行事可取,許是我憂心過慮。”亦不擇手段啊。
梅萼清笑起來:“聞之不如見之,等俞郎到了棲州便知棲州有樓知州是件幸事。”他見外頭打成一片,邀道,“俞郎一道出去同樂?”
俞子離擺手拒了,道:“明府自去。”
梅萼清也不強求,出門揚聲道:“樓小友,與老朽也同吃一杯。”樓淮祀在那招手:“老梅,來來,快來,不醉不歸啊。”
俞子離眸中憂慮更深幾分,朱眉在他身後忽然出聲道:“梅明府與小郎同道人。”
俞子離有些詫異,笑問道:“何出此言?”
朱眉生得好秀眉,眉頭微蹙,答道:“說不來,道不明,隻知他們看著投契。”
“你言下之意,我師侄與我不大相和?”俞子離盯著他。
朱眉不閃不避,回視道:“不,郎君是好人。”
俞子離品了品,雖似誇讚,入耳卻生出彆的滋味,夾苦帶酸,絕不是什麼好味道,當下意興索然,道:“你也去與他們吃酒吧。”
朱眉搖頭:“我不飲酒。”
俞子離便道:“那與我一道飲茶?”
朱眉又道:“家道中落,未曾習得雅好,吃不出茶的好壞,怕是要讓郎君失望。”
“無妨,你解渴,我品茗,你我自得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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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淮祀與老牛等人鬥酒相慶,直吃得麵色酡紅,才推說不勝酒力回了船艙。綠萼等人見他回來,知趣避出去煮醒酒茶湯。
衛繁還沉沉睡在麵,不知做了什麼夢,唇邊帶著點點笑意,樓淮祀伸手摸摸她的臉頰,又湊過來親了一口,品了品,覺得不夠,又親了一口。合衣躺下將衛繁擁進懷中,鼻端嗅到細細清香,似衛繁一頭秀發在暖陽曬得淡淡午後的馨寧。血腥殺戮褪色遠去,唯他臂彎中柔軟的溫燙靜倚著他的心口。
“衛妹妹。”樓淮祀合上雙目,安然入睡。
衛繁慢慢睜開眼,往後移了移,好叫樓淮祀躺得舒適一些,她睡得迷迷糊糊的,睡到後頭,人醒不過來,意識卻有幾分清醒,模糊之間也知得船招劫,死了不少人,樓淮祀忙了一夜,定是累了。
她輕歎一口氣,隻感心頭生疼,樓哥哥也沒多大,卻要遠離父母還要遠地當官,半途還遇到劫船的,想想就知此中艱辛。散開樓淮祀的發,拿手細細梳著,輕聲道:“樓哥哥,我都陪著你呢。”低眸看了許久,捏了捏樓淮祀的鼻子,老實躺在他懷裡陪他享一室安寧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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