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棲州有如一個驢糞蛋子,外頭抹得又光又亮,裡頭卻是一塌糊塗。淨明長老被糊弄住了,來過棲州的姬冶可不好唬弄,棲州之頑疾,又不是一日一夜就能治好的,他去而複返才多久?棲州就一改亂城、路不拾遺?
想也知道裡頭定有文章。
淨明長老進城後借口風塵仆仆、渾身醃臢,帶著小和尚去棲州的普渡寺落腳,都是佛家子弟,自當拜訪,二來也打聽打聽神火的事,三來若是關係,還能走走後門。
道家在棲州也興旺,奈何興旺得都是假道士,專在街上賣大力丸、膏方、延年益壽散。除卻賣藥丸的,還有假扮道士做度亡道場的,度了活人,再度活人……
因此,道家在棲州不及佛家,隨行的清和道長就沒去找道觀議經,反隨姬冶一行到了府外長街安置,剛到街口,就有青衣小帽的店小二迎出來,笑眯眯地招睞生意。
“啊呀,道長,道長一看便是禹京人士。我們望禹客棧掌櫃的便是道長的同鄉,同鄉見同鄉,兩眼淚汪汪,再有我們廚下食手,做得禹京口味菜蔬,尤擅做葷大肉,鮮羊、白雞、鹽水鵝。更收拾得乾淨廂房,拿蟲藥細細熏了屋子,半隻小蟲也無。我們店中小二,舌長八尺,耳聽十裡,專打聽得棲州零碎新聞,道長不管打聽事,還是打聽人,不用半個銅板便能知之。”
清和道長等一乾道哈哈一笑,鬥笠一摘跟著青衣店小二進了望禹客棧,四方齊整兩進院落,一邊四間廂房,廊下掛著紅燈籠,院中幾樣花木,一方草亭,亭中石凳小桌。後一進為上等房,裝得更雅致一些。店小二前頭引了路,打開一間廂房的門,鄭竹簾,開軒窗。清和道長放下行囊一看,啊呀,真是貼心周到,屏風上還掛著三清畫像呢。
幾個小道士又驚又喜,問:“店主人莫非也是教中子弟?在客房之中也懸掛著三清畫像。”
店小二點頭哈腰:“非也,非也,上賓之禮,上賓之禮。”
小道士等店小二離去後後,問清和:“師叔,這店家倒會營生,好似知道曉我們會在這投宿一般。”
清和道長開玩笑:“許店家未卜先知。”
小道士單純,笑著道:“店家若真是會卜卦,那也算得我教中人。”
清和道士搖搖頭,小憩一會,尋了那個舌長八尺的小二打聽神火之事。店小二一聽,來了勁,吹道:“啊呀呀,啊呀呀呀呀,真乃神仙手筆也。道長聽好,我們棲州有一個湖……”
清和道長伸手攔了一下,笑道:“老道聽小二口音似是禹京人。”
店小二橫眼清和道長:“吃了棲州水,便是棲州人,死後半是棲州人半是禹京人。道長聽我言,那無名波平如鏡,小人私底取名鏡湖,一眼望,碧水千裡藍汪汪得,倒映著藍天白雲,低一頭,以為天掉進水底,看一眼就發暈。這一天小風輕輕吹,漁人打魚去,還唱著小曲兒。這漁人正唱得陶醉,拿竹篙點著那水。”
“忽然。一簇那麼小一點的火苗,藍幽幽,就這麼從水底冒了出來,不快也不慢,不慢也不快,還從漁人的船篙頭爬將了過去。等得這小火苗出了水,就聽騰得一聲,水麵燃起幽幽藍火,依稀、仿佛、好像是個人的模樣。左看吧,像天尊他老人家,右看吧,像彌樂他老人家……”
小道士沉不住氣,道:“小二,天尊仙風道骨,彌樂寶相圓潤,兩種不同樣貌,如何能錯認。”
店小二理直氣壯道:“這小的一介凡人如何知道?這是神仙的神。心中有佛看的估計就是個佛,心中有道,看到得便是三清。”
清和道長遂問:“其時有許多民眾看到神跡?”
店小二道:“三不五時的水上就現神火,就是拿不準幾時會有,全看有緣。如今鏡湖邊上,好些人宿在那等看神火。神跡千萬人難得一現,鄰州都有人趕過來看呢。鏡湖那處,都不知道有多少熱鬨。”
清和道長心裡略有些了底,取出一小塊碎銀答謝了店小二,用過飯後,自去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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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淨明長老去了普渡寺,見了主持,尋了一個清靜的禪房便問神火之事。
普渡寺主持卻是滿嘴苦澀,棲州無名湖驚現神火,又有傳言異說,說是佛、道寶物。主持聽聞後,便想這是囊中之物啊,棲州境內,蒹洛的縣令又是寺中信眾,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占全。
沒想到,蒹洛縣令陳顯文屁用沒有。他是佛家信徒,這時也不管君子之節,跑到樓淮祀跟著長篇大論,滿嘴神道鬼說。樓淮祀那脾性,哪裡肯鳥他,聽得不耐煩,直接端茶送客。陳顯文躊躇滿誌前來,灰心喪氣而去。他麵上無光,又自慚不能為佛祖獻上一片赤誠,窩在蒹洛的縣衙內,數著佛珠敲木魚。
淨明還以為普渡寺在棲州大寺,還有相幫一二,卻沒想到,彆說助力,不拖後腿已是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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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與道已打算好互彆馬腳。
樓淮祀攜棲州眾官員在衙中招待姬冶,姬冶攜止而來,又擺開香案聽聖令。
宋光跪在地上,全身肥肉都在那顫抖。棲州這是要變天啊,樓淮祀這小知州真是能搞事啊。他也說不出什麼滋味,酸有之,苦有之,鹹有之。他被調遷棲州,就混躺四年的,不求功,不求過……眼下……眼下……宋光幾乎落下淚來,他也想插一手乾點事,任滿調個好去處。可,看看聖上調來棲州的都是什麼人,皇三子。樓淮祀他都不敢過於得罪,遑論在皇三子眼皮子底下攬風雨。
與姬冶同行而來的,新上任的脂局少卿名喚陳賀,此君祖父官任禦史中丞,端得銅頭鐵骨,剛正不阿。陳老中丞上諫君皇,下查百官,唯求做一個流芳百世的諍臣。陳家的家訓便是為人處事要不偏不倚,剛正中直,見不平要鳴,見弱寡要憐,不阿諛,不逢迎,不可咄咄逼人,不可唯唯諾諾……
陳賀被他祖父教得那是四方公正、鐵麵無私,打磨多年也沒打出圓潤來,一處棱角磨平了,另一又支了起來。陳賀還跟他祖父一個德行,不怕死,身為陳家人,因言獲罪,那是無上光榮。
姬央點了陳賀來做脂局少卿,就是看中他的剛直。陳少卿渾身是膽,不管是樓淮祀還是姬冶,管甚知州、皇子,通通沒有情麵。
脂局一卿二丞,姬冶領去一丞,另一丞名應星,原是門下起居郎,生得麵白秀美,為人寡言沉穩。
梅萼清墜後麵不多言不多語,揪著幾根胡須會心一笑。他擇的君皇自有帝皇心,脂局這一卿二丞,任得好。
宴中,樓淮祀身為棲州長官,端著酒杯各桌遊走,先湊到姬冶身邊:“代侍郎,脂丞……”他捂著嘴咕咕地笑,“舅舅將陳賀這顆銅子摻進碗裡,荷荷荷,明著就是防我們作怪。真是的,舅舅隻管放開肚腸。”
姬冶道:“怎麼,你心中有所介懷?”
樓淮祀道:“這是為帝的無奈之舉。”
姬冶不由輕笑出聲。
樓淮祀拍拍他的肩,又跑陳賀食案邊:“陳少卿,來來,共飲一杯。”
陳賀板著棺材臉,黑沉沉如烏雲壓頂:“樓知州遊走座中,未免失儀,不如仍舊高坐。”
樓淮祀搖頭:“同樂一番,陳少卿也太無趣。”他乾脆一屁股在邊上坐下,給自己添上一杯酒,道,“對了,有一事要與少卿商議,你看這棲州府衙,雞眼大小,這脂局裝不大小。”
陳賀反問:“依知州之見?”
樓淮祀笑道:“陳少卿你看,另建屋宅,不大合適也趕不急,不如在府外長街買下屋宅,供脂局使用,少卿意下如何?”
陳賀雖是個老古板,卻不是斤斤計較、無端生事之人,當下道:“未為不可。”
\甚好。\樓淮祀從袖中摸出一張屋契:“二進院落,臨街開門,院中古樹棵,添一方清雅,可使得?”
陳賀愣了愣,接過屋契,細細看了一遍:“知州原何帶著……”
“拙荊私產,聞脂局不便處,打算折價賣脂局。”
“多少銀兩?”比起白得的,陳賀更樂意銀貨兩訖。
“五百兩。”樓淮祀開張一隻手掌,“若在京中,少說也得八百兩,棲州地賤,對折半價。”
陳賀略一沉吟:“兩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