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江上風景如畫,月如玉盤,纖雲渺渺,往前看,千水織萬水,往後看城廓隱隱。
樓淮祀在船上擺開席案,珍饈瓊漿,擱禹京不過上等席,擱棲州那就是上上等席,說起來,他當時宴請上皇親信和皇三子都沒有今日的大手筆,誰料卻用來請賊吃飯。
唉,他真乃風流真名士啊!
江石看著杯中物,生平就沒吃過這麼難以下咽的酒,真是刮嗓子辣心頭,吃一杯看花非花,吃兩杯看人非人,吃三杯……裡裡外外都不是人,不由長歎一口氣,早知如此,榷場未結束,他就應該早點歸家,眼下倒好,一腳踩進臭水窪中,拔出腳,鞋襪還留在泥坑中。
說起來,這艘擺宴的船還是樓淮祀來時的乘坐的,因著船體過大,一直擱在城外,隻由幾個兵士看守。一眾糙漢,哪裡會好好伺弄船隻,最多依著船手的囑咐,三不五時刷刷桐油,船上的那些紗帳、燈籠全被拆了下來。
這兩日樓淮祀要待客,重又裝點了起來,流蘇紅燈映轉玉壺,煙青紗帳輕拂月光……就是宴無好宴,豪奢中透著隱隱的殺機。
“知州,不知時明府眼下如何?”江石舉杯問道。
樓淮祀笑道:“啊呀,江兄見外了不是?前幾日還與我稱兄道弟,故人要來,翻了臉,生了疏,叫我知州!”
江石早知樓淮祀不要臉,但每次樓淮祀都能不要臉得彆出心裁,他何時與樓淮祀稱兄道弟的?
“江兄有心了,你且放寬心。你時兄弟好著呢,我娘子連壓箱底的好藥都翻了出來,宮中老禦醫出手,定保他以後照舊活蹦亂跳。”樓淮祀不忘吹噓衛繁的大方,“幾百年的人參,彆說長出胳膊腿,連鼻子眼睛都長出來了,仙藥。”
江石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把身受重傷的時載扔進牢中喂蟲的是樓淮祀,拿百年老參的也是樓淮祀,他娘的,人也是他,鬼也是他。生得甜苦兩張臉的人物比比皆是,如樓淮祀這樣毫不避諱的卻數不出幾個來。
至於鼻子眼都有的老參……樓淮祀說得估計不是什麼老參,而是人參精,還鼻子眼,怎不說一刀下去還流血?
樓淮祀笑嘻嘻的,他如今手握重籌,底氣十足,心情一好,就喜歡胡說八道。
俞子離捏了一枚乾果砸向樓淮祀,叫他穩重點。
江石既開了話頭,心中又實在掛念,索性把話挑開:“那……知州,不知徐泗在牢中如何?”彆讓樓淮祀給折騰得隻剩一口氣了?雲水寨攔截商船,打得劫富濟貧的旗號,江石雖不以為然,徐泗這號人物他卻頗為佩服。
“他?那就更好了。”樓淮祀慢條斯理道,“好酒好肉伺侯著,不曾打他,也不曾罵他,短短一兩日,養得人都白胖了。”
江石忍無可忍,道:“樓知州說笑了。”
樓淮祀笑:“江兄信不過我的為人,當信我不是蠢物,活靈靈的徐泗於我才有用,血糊糊的徐泗屁用沒有。”
俞子離煩死樓淮祀滿嘴閒篇了,敬了一杯酒給江石,道:“江郎放心,徐泗在牢中確實不曾受到虧待。”就是被樓淮祀氣得夠嗆,這兩日,樓淮祀有事沒事就跑牢裡跟徐泗嘮嗑,想徐泗這般的草莽人物,是寧願挨刀也不願聽樓淮祀的挖苦。
“江兄弟,你確定將我的請帖遞與了付忱?”樓淮祀看看天色,動動屁股,“彆是膽小,不敢來了?”
“不會。”江石搖頭,“徐泗與付忱的所作所為,我不敢說無損道義,然他們生死情義卻不摻半點假。”
“多想不開啊!”樓淮祀也搖搖頭,“動不動就生死兄弟,不過,他們要是大難臨頭各自飛,那我倒不好張手腳!”
江石呆滯,怎麼聽著這般彆扭。
俞子離吐出一口濁氣,他師兄究竟是造了什麼孽,才養了阿祀這個兒子,非得早衰幾年不可。
“對了,江兄,那付忱對你也是信任有加啊。”樓淮祀高舉著杯,掩著袖,半藏不藏的,“我拿了雲水寨的二當家,還有一乾想在棲州縱火的小賊,付忱等人定有如驚弓之鳥,到外躲藏,要麼逃命,要麼密謀,如何也不敢輕易現身。沒想到江兄竟還有法子與他們接上頭?看來除了吹笛之外,還有彆的手段,要不透露一二?”
江石道:“知州不如把我也投入牢中,結交匪類當入罪。”
樓淮祀沒聲氣睨他一眼,再親手給他斟酒,道:“你看你,有妻有子的,如何能任性妄為?真個治你一個與匪類結交的大罪,你妻小家人還能不受牽連?”
江石想吐血,沒吐出來,彆說血,連氣都吐不出來,以後定要離樓淮祀遠一點,與他來往,早晚得犯心梗。
江石品不出心中滋味,厚著臉皮跟來的賈先生卻是眉飛色舞,要不是場合不對,又未曾塵埃落定,他早已拿箸擊杯,唱首家鄉小曲出出憋了一輩子的鳥氣。
樓淮祀跟江石插科打諢,見賈先生坐那骨頭都輕了好幾分,這老頭,真是的,一把年紀了,就沒養出氣來。他都有些後悔帶了賈先生來,萬一這小老兒一個喜極抑或一個怒極,歸了西可如何是好?搖搖頭,叫一個手下看牢賈先生,臉白手抖的,就趕緊給他喂顆吊命的藥。
而且,賈先生高興太過,引得江石時不時地瞥上一眼,神色間滿是疑惑。
樓淮祀也不遮掩,道:“江兄,你有所不知,賈先生的家人因賊匪而亡。”
江石吃了一驚,道:“雲水寨下的手?”
“那倒不是。”賈先生倒著老眼,不陰不陽道,“棲州的匪,十個裡九個沾著人血,雲水寨莫則個清清白白,吃齋念佛的?”
江石苦笑。
樓淮祀接口:“誒,不禿不毒,手上擎著香,暗裡捅一槍,禿驢都不可信,何況殺人不眨眼的賊匪。”
俞子離煩死自家的小師侄跟個烏鴉似得呱呱呱地沒個停歇,登船落座後,就沒見他停過嘴,條舌頭拿尺一量,一晚能薄上幾分,全是因話太多之過,道:“好了,當心賊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摸上船。”
樓淮祀不以為意,道:“牛叔早就布下天羅地網。”
魯犇一拍胸膛,道:“在自家的地盤讓小蟊賊擒了我們的郎君去,那是小的們無能,趁早死了投胎去。”
“就是就是。”樓淮祀連連附和。
“來了。”牛叔忽得出聲,往樓淮祀身後站了站,右手扣了藏刀,左手打個手勢,令船上明暗裡的護衛警惕。
月色下,一條小船靠近,船首一人一席白衣,手中提著一盞紅燈籠,高聲道:“樓知州,付忱應約而來。”
牛叔擺了下手,一名船手放下一張繩梯,不多來就攀上兩個人,一人是付忱,另一人卻是齊管事。
齊管事亦步亦趨在付忱身側,惡狠狠地瞪著樓淮祀,道:“狗官賣得什麼葫蘆藥?”
賈先生臉上條條皺紋抖了抖,接著又往上提了提,露出一個古怪又幸災樂禍的冷笑,暗道: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