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櫻桃留下一句“我倒點水給你喝”, 就出門去了。蔣嶠西低頭摸著手裡的貓, 這小貓咪曾見過他,一見他就輕輕喚叫, 叫人心生不舍。
林櫻桃的臥室確實比小的時候整齊多了。蔣嶠西抬起眼, 乍一望去,是簡單的白牆,沒貼牆紙,也不像小時候在群山那樣,總貼滿卡通人物和明星海報。
林櫻桃的床也不大, 被子疊成圓鼓鼓的方形。蔣嶠西的手不太舒服, 他讓那隻小貓跳到了床單上去。
身後是一張書桌。除了台燈、雜物盒以外,就是些堆在一起的亂七八糟的書。蔣嶠西腦中很亂,很燥, 似乎隨時會有女人嘶聲力竭的尖叫聲冒出來,伴隨著哭聲。他看到一個厚皮本擱在林櫻桃桌麵上,封麵他以前好像見過, 是一群粉白色的小兔, 和粉白色的大象生活在一起。本子裡夾著支筆,蔣嶠西用他包紮過的手把這本子翻開了。
“我再也不要想起蔣嶠西!”
一句話忽然出現在他眼前。
“蔣嶠西他親我了。2006年11月1日。”
蔣嶠西瞬間把這個本子合上了。這時身後門打開,林櫻桃抱著兩瓶紅色的可樂進來。門外冒進火鍋的香氣, 還能聽到蔣政低低的話:“我後來去過多少工地, 都沒再吃過比娟子這個棗麵饅頭更好吃的了……”
林櫻桃用後背頂上了門, 她臉上笑著, 好像蔣叔叔誇她媽媽手藝好, 她也與有榮焉。她沒有注意到蔣嶠西臉色的變化,塞到他手裡一瓶可樂,然後坐在床邊打開了自己的一罐。
雪白的泡沫盈盈冒出來,她馬上低頭對準喝了一口,看她舔嘴唇的模樣,還像小的時候一樣愛喝甜汽水。
隻是她不會再像小時候,誇張地在蔣嶠西麵前喊叫:“啊!可樂好好喝哦!”
蔣嶠西低下頭,沉默地看她。
為什麼,他不由的想,為什麼每次“蔣嶠西”傷害了她,又總能很快從她這裡得到溫暖的,近乎無私的回饋。
林其樂那雙櫻桃眼睛忽然對上了蔣嶠西盯著她看的眼神。
“我給你開。”她說。
她以為蔣嶠西是手受傷了,所以連個可樂都沒辦法打開了。
“你牆上怎麼不貼那些畫報了。”蔣嶠西突然問。
林其樂也抬起頭看了看。
“搬家的時候被工人撕壞了,”她說著,把可樂遞回給他,“後來就沒有買新的了。”
“怎麼不買了。”蔣嶠西說。
林其樂努了努嘴。“學習重要啊,”她說,“而且,我也沒有什麼特彆喜歡的明星了……”
那個總是喊著做題頭疼,哭著要他的作業本來抄的小女孩,已經變成能考上實驗南校省招生的“好學生”了。林其樂身上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對蔣嶠西來說,這恐怕是比少女的青春期發育更難以估算的謎題。
林媽媽從外麵推門進來,又拿了隻碗,看起來是新涮好的一些火鍋菜。她端過來:“你們倆怎麼還不吃啊,都要涼了!”
蔣嶠西忽然低下頭,他感覺在娟子阿姨麵前都覺得無地自容。
林其樂接過媽媽給的碗,她小聲說:“蔣嶠西的手包起來了,要不給他一個勺子。”
“行,那我去拿。”林媽媽說。
“不用,阿姨,”蔣嶠西忙抬起頭,說,“我沒什麼事。”
林媽媽出去了。他們兩個小的坐在一起吃涮好的火鍋菜。
“你怎麼了啊?”林其樂試探著問。
蔣嶠西低頭用受傷的手拿碗,另隻手拿筷子夾一塊總是滑走的魚丸。
“你爸媽……又不高興啊?”林其樂問。
“他們就沒有高興的時候。”蔣嶠西說。
林其樂說:“你不是考得很好嗎。”
“考得好有什麼用。”
“什麼意思?”
“可能等我三十、四十歲了,”蔣嶠西抬起眼,他的眼裡泛著平日很少見到的濕潤的光澤,“他們還是會認為我這裡不行,那裡不夠,比不上我萬一沒死的哥哥,蔣夢初。”
他有一張吸引人去凝視他的臉,英俊得不真實。
林其樂把碗筷放下,緊張道:“你要不要看漫畫。”
她繞過了蔣嶠西身邊,蹲下到書櫃下層快速翻找:“上次杜尚買的,他們都喜歡看的。”
一本叫做《海盜路飛》的皺皺巴巴的漫畫書被塞到蔣嶠西手裡。
蔣嶠西放下碗筷,拿過來隨手一翻。這漫畫書字好小,一頁紙切成四個版麵。蔣嶠西拉過封麵看了一眼: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杜尚和餘樵他們都看得哇哇大哭!”林其樂誇張道。
蔣嶠西說:“那為什麼要給我看。”
林其樂站在他麵前,笑了:“杜尚說心情不好的時候看這個,就可以哭得把什麼都忘了!”
蔣嶠西沉默了兩秒。
“櫻桃,”他吞咽了一下喉嚨,抬起眼,“你是不是哭過很多次?”
林其樂手揪著睡褲,忽然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林媽媽從外麵推開門,撞見兩個小孩一站一坐,正在一個誰都不說話的當口。她輕聲說:“嶠西啊,你飯吃完了嗎?”
蔣政穿上外套,走到了林其樂的臥室門外。他眉頭皺著,透過門縫,看到林海風的閨女站在那裡,而他自己的兒子蔣嶠西坐在人家椅子上,有種喧賓奪主的勁頭。
“我先回去了,”他對門裡說,把煙揣進口袋,“你把飯吃完,幫叔叔阿姨把桌子收拾了再走。”
蔣政沿著樓梯下樓去,點了支煙夾在嘴裡。他一直沒收到梁虹飛的短信,這麼多年的婚姻,讓他對梁虹飛什麼時候會迸出什麼樣的罵詞,幾點會打電話,會發短信,全都了然於胸。
他莫名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走到23號樓下的時候,蔣政嘴裡還叼著新點燃的那支煙。他打開樓道的門,樓梯裡沒燈,他鼻子聞了聞。
他把煙匆匆踩滅了,拽著扶手上樓去。蔣政進了家門,轉頭看了一眼廚房。“梁虹飛!”他叫道。妻子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動不動的。
梁虹飛長發散在肩頭,羊絨衫的前襟布滿淚痕,爬滿了皺紋的雙眼緊緊閉上。蔣政隻覺得天旋地轉,他拉過這個女人的兩條胳膊,努力拖著她出了客廳,出了家門,沿門外的樓梯從四樓拖到了三樓。
“梁虹飛……”他歇斯底裡道,“小飛……小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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