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的人都聽說了。
蔣嶠西,奧數國獎,保送清華,進入了國家集訓隊大名單。實驗全校就出了這麼一個人物,以他的天資,他甚至有可能成為世界冠軍。
“但他不知道為什麼,再也不想碰奧數了。”
許多天了,他沒有來學校。有傳言說,是他家裡出事了。也有人說,是學校領導和市裡省裡教育局的領導都跑到他家去,正在輪番做蔣嶠西的思想工作。
天才總是任性的,總是執拗的。在外人眼裡,他們想得到什麼實在太容易了。所以才會輕言放棄。
林其樂一直到課間都還在寫物理卷子。她寫完了最後一題,鬆開筆,才覺得能舒一口氣了。她擰開水杯喝水,頭疼得厲害,太陽穴一直脹跳,她想等最後一節自習課時再對答案改錯題。
秦野雲跑到樓上來找她。林其樂跟她一起出門。她們兩個人穿過了校園,穿過立著孔老夫子像的廣場,從小白樓前麵走過去。
秦野雲擺弄著自己紮成麻花的小辮,說:“我聽說蔣嶠西他媽媽癱瘓了。”
林其樂臉色一變:“什麼啊,你彆嚇人!”
秦野雲壓低聲音:“真的,我聽來我家買東西的人說的。”
林其樂覺得一陣心慌,她和秦野雲一起進了學校超市。秦野雲在外麵書報架子上翻新到的雜誌,《Cool輕音樂》或是《新蕾Story100》。秦野雲有點零花錢都花在這上麵了,當然了,她還會買一本《當代體育》,甚至最新一期的體壇周報,去提前送給餘樵。
林其樂從口袋裡摸出手機,她站在超市的門口,低頭發了條短信。
過了一會兒爸爸回複她。
“嶠西媽媽沒事,她已經出院回家了。櫻桃啊,最近總部謠言很多,你不要亂聽,更不要亂傳,對嶠西家裡不好。”
林其樂忽然大大鬆了口氣。
她第一次覺得慶幸,這不過是又一個“傳言”而已。
十一月底的一天,蔣嶠西突然來學校上學了。班裡正上第一堂課,他從後門進來,也沒弄出什麼聲音,把書包放下,拉開椅子就坐下了。
林其樂在前頭聽著課,被餘樵從後麵一踹椅子,她回過頭去。
蔣嶠西桌麵乾乾淨淨的,隻有一個顯眼的水杯擺在上麵。蔣嶠西在椅子裡坐了會兒,盯著那杯子看。他拿過杯子來,擰開,裡頭的水冒出熱氣。
蔣嶠西低下頭,輕輕吹過,喝了一大口。
*
一下課,費林格還沒站起來,班裡的體委餘樵忽然離開了座位,直直來到蔣嶠西課桌前了。
蔣嶠西一向學競賽,課桌擺在最後一排,他沒有同桌。餘樵拉了把椅子,坐在他旁邊。
“早上怎麼來的啊?”餘樵問。
蔣嶠西眨了眨眼,看到蔡方元也過來了。“打車來的。”他說。
餘樵笑了。
“你不會從沒坐過公交車吧?”
蔣嶠西也笑了:“早上太著急了。”
費林格先前聽說蔣嶠西放棄了國家集訓隊的機會,就已經覺得匪夷所思了——畢竟他和蔣嶠西一起,他們可是從小學就上競賽班,無數個寒暑,無數個周末,這麼辛辛苦苦一直學到現在的。
現在,他又看著蔣嶠西和餘樵這幾乎不怎麼說話的人在班裡輕聲笑著聊天。
“那放學咱一塊兒走唄。”蔡方元站在他桌旁,提議道。
蔣嶠西愣了愣,說:“我今天還有事。”
“什麼事啊。”餘樵說。
“我要……去趟書店。”蔣嶠西說。
省城最大一家新華書店,建在市中心的步行街道上。林其樂背著書包,把手裡喝空的奶茶丟了。她和秦野雲跑在前麵,餘樵等一行男生走在後麵。
杜尚在隊伍中,臉色有些尷尬。不像蔡方元和餘樵,他跟蔣嶠西真是一句話都說不上。
“走了。”餘樵不時回頭催他。
秦野雲要在一樓逛青春言情的書架,餘樵和蔣嶠西幾個人往樓上走,去買工具書和教輔資料。
林其樂在樓下陪秦野雲,她拿起《泡沫之夏》看了看,又放下了。秦野雲說起文科班女生之間最近很流行一本,是傳在文曲星裡看的:“叫《鳳於九天》!書店裡好像沒有,你要不要看啊我傳給你!”
林其樂有點心不在焉的,她靠在書架邊上,滿目琳琅,她卻隻想快點兒到樓上去。
餘樵盤腿坐在過道上,翻一本最新出版的厚皮軍用飛機圖鑒。秦野雲一上樓,立刻就躥到他身邊去了,坐在他旁邊給他搗亂。
林其樂轉過身,她從無數書架上方搜尋那個人的影子。
他長得很高,很容易找到。
蔣嶠西時不時從書架上拿下書來,翻兩眼目錄,又放上去。蔡方元從旁邊說:“你買點SAT的書就行了吧,你還用學托福?”
蔣嶠西輕聲說:“稍微看看。”他又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手指剛翻開了。
書後麵的縫隙裡,林櫻桃睜著一雙大眼,不知什麼時候在書架後麵墊起腳看他。
蔡方元發現蔣嶠西也不看書了,抬頭看書架。蔣嶠西突然笑了,一點兒數學天才的樣子都沒有了。
杜尚在走道邊盤腿坐著,托著臉,百無聊賴地聽秦野雲對餘樵耍賴。然後看到蔡方元一臉絕望,狂翻著白眼,背著書包朝他走過來。
蔣嶠西買的書有點多,書包裡裝了一些,袋子裡還有。他想先回趟學校,也許是不想把書帶到家裡去,他在巴士上說:“你們先回去吧。”
餘樵坐在旁邊座位,想了想:“一塊兒吧,反正順路。”
蔣嶠西推開了教室門,按亮了燈。他坐到自己的桌前,把抽屜裡那一摞摞的書和卷子都拿出來了。寫滿數學解答的紙卷,包裹著一本本數學講義,像包著一份血汗淋漓的行囊。在這些講義中,夾著一本黑色封麵的。
《在輪下》。
蔣嶠西低頭把這本書拿出來了,放在講義上麵,隨手翻開。
他記得他一直沒能看完這本書。一張照片,像書簽似的夾在裡麵。
那是1996年,蔣嶠西六歲,他在省裡舉辦的小學奧林匹克數學大賽上得了金獎。媽媽喜極而泣,抱著高興的蔣嶠西,在頒獎台上臉貼臉地拍下了這張照片。
蔣嶠西把所有的紙卷、講義都丟進教室角落的垃圾桶裡,然後把新買的書從袋子裡拿出來,放進他的抽屜。
他關了燈,教室一下子暗了。蔣嶠西離開教室,看到餘樵他們都在樓梯口等他。秦野雲在拉著林其樂看她新買的,叫《年華是無效信》。蔣嶠西走到林其樂身邊,他低頭看了她一眼,他們一同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