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聽她提明郎,人僵在原地許久,仍是道:“等夫人病好了再說。”
他揚聲喚侍從進來,趙東林哪敢多看什麼,打開門入內,將頭垂得極低,“……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道:“將鄭軒給朕叫來,他這禦醫是怎麼當的,楚國夫人的病,怎麼
讓他越看越厲害了?!!”
鄭太醫聞召而來,在天子的冷眼下,戰戰兢兢地給楚國夫人號了脈,拱手道:“回陛下,按理說,楚國夫人隻是略感風寒,早上已吃了碗藥下去,應該好了許多,如今遲遲低熱不退,應不僅是先前著涼的緣故,還與夫人心思沉鬱有關……”
他想的是楚國夫人被昨夜貴妃一事給嚇著了,故而內熱積聚不散,但這話落在皇帝耳中,卻有著另一番意思。
皇帝心情複雜地揮了揮手,令鄭太醫下去開方子煎藥,而後望向瑟瑟坐在一旁、垂眼不敢看他的年輕女子,輕道:“彆怕朕……”
溫蘅怎能不怕,她有生以來從未如此懼怕過一人一事,皇帝既已將此事揭開了頭,也沒有就這樣斷了的道理,他凝望著身旁的女子道:“夫人或許以為,朕是一時心血來潮,昨夜之前,朕也這般懷疑自己,可經過昨夜,得知夫人險些有性命之憂後,生死之事,令朕終於明白,朕對夫人,並不是一時興起……”
他所說皆為實言,昨夜之前,他有時也會想,他對楚國夫人心意特殊,是不是隻是因為自己無法擁有她,“求不得”這三個字,對一名帝王來說,太過罕見特彆,所以他才會對她念念不忘……可當經過昨夜之事,他明白了,若僅僅是“求不得”的心理在作祟,當得知她意外故去後,他也隻會歎一聲可惜,而後將她拋之腦後……可是,當昨夜他從皇後口中得知她差點身死時,驚痛與後怕,如浪潮襲來,瞬間衝垮了他的鎮定……
皇帝的話,字字出自肺腑,然而他的肺腑之言,落入溫蘅的耳中,有如催命的魔咒,她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了,不顧禮儀急急打斷道:“臣婦早已嫁人,臣婦所嫁的,是陛下的表兄弟武安侯沈湛!!”
皇帝隻是平靜地望著她,“朕知道,若你不是已為人婦,若你的丈夫不是明郎,朕何必拖到今天,才對你說這些話……”
溫蘅被皇帝如此坦蕩蕩的“寡廉鮮恥”,給氣急地無話可說,皇帝看她麵色更紅,人也似更虛弱了,大有弱柳扶風之態,知道自己今日的言行,真真切切地嚇到她了。
皇帝想將她扶回榻上休息,手還沒碰到她衣袖,她就急忙起身避了開去,背對著他,皇帝慢慢縮回手,看著她的背影道:“是朕唐突了,你尚在病中,當以養好身體為上,朕不該打擾你……朕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你好好歇息。”
身後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溫蘅人站在那裡,卻似身在油鍋裡熬煎,她看向不遠處的書案,青玉鎮紙下壓著數頁未寫完的信,一字一句,都是她寫給明郎的……
……明郎……明郎……
溫蘅忍耐煎熬了一日的心,強行壓抑的種種低沉情緒,在目望見寫給明郎的書信時,一瞬間全然迸發出來,害怕、委屈、無力、迷茫……她此生從沒有這樣無助恐慌的時候,從前在家時,父兄護她,嫁為人婦後,明郎護她,可如今,橫在她身前的,是聖上,是大梁江山的主人,誰人護得了她,她是明郎的妻子,她深愛明郎,怎麼可能背叛他,去和聖上產生瓜葛,可聖上若是……
溫蘅越想越是憂懼,身體的不適令意誌變得較平日薄弱,終於忍不住掩麵低泣。
皇帝其實沒走遠,就站在門外窗邊,他聽著裡頭低低的啜泣聲,也不知心裡是何滋味,透過花窗,沉默地
望著她低泣著走至榻邊,虛弱無力地伏在榻上,朝碧筠看了一眼,示意她用心侍奉。
碧筠會意,領著春纖等,捧著熱藥、蜜餞等物,入內伺候夫人用藥,皇帝在將夜未夜的天色中,緩緩走離了此地,一顆心也茫茫地懸在半空,不知在想些什麼,趙東林默看聖上走來走去、漫無目的地亂繞,就像在“鬼打牆”似的,忍不住低聲問了一句:“陛下,要回承明殿嗎?”
皇帝想了片刻,道:“去披香殿。”
披香殿中藥味彌漫,馮貴妃行動不便,宮人們遂將藥膳端至榻邊,但馮貴妃她哪有用膳的心情,金炊玉饌吃在口中,也如嚼蠟一般,一旁的馮夫人看著女兒了無生氣的麵色,十分心疼,苦心勸道:“娘娘多進一些,您吃的這樣少,身體恢複起來也慢,陛下若是看見您日漸消瘦,會心疼的……”@無限好文,儘在大哥哥網
馮貴妃垂著眼簾淡道:“孩子沒了,陛下還會心疼我嗎……”
馮夫人道:“娘娘說的這是什麼話?!您剛入宮那會兒,彆說孩子,連寵幸都沒有過,可陛下就是獨獨疼您,一路抬舉著您,在短短兩年內,封到皇後之下的貴妃,您做了貴妃之後,這才有了身孕,可見陛下豈是因龍裔疼您,而是因寵愛您,愛屋及烏,方才看重娘娘腹中的孩子呢……”
她歎了一聲,輕撫上女兒蒼白的麵龐,“母親像娘娘這麼大時,第一次有孕,也不小心沒了,後來不還是有了你們幾個,個個都平平安安地出世長大,是娘親的好孩子……娘娘您年輕,陛下又寵愛您,放寬心,把身子養好,孩子很快會再有的……”
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馮貴妃,總覺聖上的寵愛,宛如縹緲的雲霧,置身其中,好似被重重包裹、無邊無際,可伸手抓去,卻都隻會從指間流逝,什麼也握不到掌心……可這些話,要怎麼跟母親說呢……馮貴妃默然不語,隻是擺了擺手,示意宮人將藥膳端下去。
馮夫人急了,“娘娘,您這才吃了幾口啊,再吃一點吧,您剛失了孩子,身子虛著呢,可不能這樣餓著自己……”
她正苦口婆心地勸著,有一男音在後接道:“聽你母親的話,不要任性。”
馮夫人回身見是聖上,忙與一眾宮人同向聖上行禮,馮貴妃也忍疼扶著榻沿要起身,剛動了動,聖上已走近前來,按住她道:“不用起來了,在你臥榻養病這段時間,見著朕,無需行禮。”
馮貴妃垂首道:“謝陛下恩典。”
皇帝溫言安慰了幾句,端起一碗烏雞湯,吹舀著喂她,馮貴妃抿了一口,聲音低怯,“陛下怪臣妾嗎?”
皇帝問:“怪你什麼?”
馮貴妃道:“……怪臣妾沒有護好腹中的龍裔……”
“這不怪你,是意外,是這孩子福薄,是朕福薄……”
“……陛下真的相信是意外嗎”,馮貴妃抬頭看向聖上,“……昨天夜裡,臣妾的確是被楚國夫人撞落水中……”
“楚國夫人不會有害人之心”,皇帝打斷了她的話,“這話往後不要再提。”
馮貴妃甚少聽見聖上這樣冷聲對她說話,低低“是”了一聲,垂下頭去,心中溢滿酸楚。
……果然……還是要護著皇後的……她從前就總是疑心,陛下對她的寵愛,前朝之事,在內占了多少……先前冷落皇後那麼久,皇後一病,陛下就天天去看……不管外人看來她有多受聖上寵愛,皇後的地位,始終穩固如山……到底是少年結發夫妻,整整四年後宮唯有皇後一人的深情,怎會說沒就沒……
皇帝見馮貴妃垂首不語,形容怯怯可憐,又緩和了語氣,“不要多想,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身體養好。”
馮貴妃乖順點頭,“是。”
她知道她在聖上心中,最大的好處是什麼,聽話地就著聖上的
手,將一碗烏雞湯飲完,依在聖上懷中道:“有陛下在,臣妾就什麼也不多想,什麼也不怕……”
皇帝安慰地攬住她的肩,口中溫言軟語,心中卻另有所思。
他在深宮長大,母親又是不受寵的妃嬪,自小宮闈之事也見了不少、聽了不少,貴妃落水不是意外,那麼會是誰在背後謀劃,是華陽大長公主和皇後在後為之,還是貴妃情知腹中孩子有異、順水推舟……
無論哪個猜想為真,都令他感到心累,何
況,此事還將她牽涉了進來,皇帝又陪了馮貴妃大半個時辰,讓她放寬心、早些歇下,在接近亥初時分,離了披香殿。
他在夏夜月色下想著心事走了一陣,腳步又不知不覺地往南薰館去了,侍走在後的趙東林暗道陛下這前腳出後腳進、也是夠忙的,但聖上人停在館外翠竹林前,又不往裡走了,隻是負手遙遙望了那竹林裡的一點暈黃燈火許久,又轉身走了。
聖上的心思,他不敢妄自揣測,繼續隨走在後,侍奉聖上回承明殿盥洗安置。
內監吹熄了大半燈火,宮女放下了重重帳幔,聽見趙總管輕輕一擊掌,皆無聲垂首退出禦殿,皇帝仰躺在禦榻上,自袖中抽出一方薄帕,望著其上的蘅蕪花葉紋,心思如飛絮輕浮,忽上忽下,沒個著落。
小的時候,他隻是一名因為母親出身寒微、位分不高,而被人忽視的庶皇子,父皇很少來母親宮中,他也很少有機會與父皇親近,就算偶爾有這樣的機會,父皇也隻問些學文習武之事,他也隻會恭恭敬敬回答,原以為皇室父子就是這般,直到一次親眼望見秦貴妃所生的七皇子,伸手去拽父皇的胡須,而父皇不但不以為忤,還哈哈大笑,將七皇子架在了肩頭。
他在旁可以說是看得目瞪口呆,此後每每瞧見父皇與秦貴妃所生的幾個皇子公主親密無間,心中就十分羨慕。
父皇既然隻問他的學業,他就努力學文習武,想在父皇麵前好好表現,可母親卻不許,道她出身寒微,身後無世家勢力供他倚仗,如果他鋒芒太露,就會成為彆人眼裡的尖刺,會被輕易拔去,她不希求聖寵,也希望他不要太在意皇室的父子之情,作為母親,她隻盼著他與嘉儀平平安安,這就夠了。
於是在一次皇室子弟的摔跤比賽上,他由著他那些世家妃嬪所生的哥哥弟弟們,將他摔來摔去,輸了一次又一次後,他悄眼看向父皇,想從父皇眼中看到哪怕一絲絲的失望,可是沒有,父皇就同在場其他所有人一樣,根本沒有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對他是輸是贏並不在意,看他如此“不成器”,也不在乎,畢竟,父皇還有很多孩子,畢竟,秦貴妃所生的兩名皇子,才是父皇心尖上的愛子。
賽後,眾人皆離開練武場、前往清涼台宴飲,他衣發淩亂,身上沾滿了灰塵,默默走在人後,也未跟去清涼台,而是徑自走到一清池邊上,反正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離開,就算注意到了,估計也懶得費心來尋。
他對望著水中那個灰不溜秋的小小身影,自嘲地扯了扯唇,正準備撈水清洗,忽然有什麼東西砸中了他,回身看去,見是一個身著錦袍玉帶的小男孩,攀坐在池邊的杏樹上,手裡抓著一把新摘的酸杏。
今日比武,一些宗室子弟也入了宮觀武,他猜他是某位公主王爺的兒子,不想生事,繼續背過身去洗臉,可那身後的酸杏,卻一個勁兒地砸了過來,還專懟著他頭頂的同一個地方,一個接一個地砸,像是想砸個坑出來。
他本就心情極差,這下更是憋不住自己的火了,將母親的囑咐拋諸腦後,捋起袖子就準備爬樹“教訓”“教訓”這男孩。
但那男孩看他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不但不畏懼閃躲,反而還很高興的樣子,把手中酸杏一灑,主動跳下樹來,和他扭打在一處。
最後,他把他打敗了,那男孩還是很高興的樣子
,雙眸晶晶亮,“我就知道你很能打!剛才比武的時候,我一直在盯著你看,我沒看走眼!!”
他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沒想到練武場上還有人在看他,愣了愣問:“……為什麼砸我?”
那男孩高高興興地坐起身,一點也不在乎身上的錦袍沾滿了泥土草屑,陽光下笑容燦爛,“我不先把你激怒了,你怎麼肯認真地同我打一架呢?!”
兩個人一同去了他母親那裡,母親知道這男孩姓沈名湛,小名明
郎,是父皇最寵愛的妹妹——華陽公主的兒子後,嚇了一跳,連連斥責他不該同明郎動手,讓他快些向明郎賠罪。
明郎卻道:“我與六皇子是表兄弟,兄弟之間打鬨玩玩兒而已,充媛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有很多的皇兄皇弟,可卻沒有一個人像明郎這樣,說是他的兄弟。
兩個人也就這樣漸漸熟了起來,華陽公主起初不喜明郎與他這寒微庶皇子往來過密,但明郎仍是違背母命常來,後來華陽公主在秦貴妃那裡吃了癟,一次上元節,他又恰好救了明郎一次,才不那麼反對他們來往,他與明郎,也日益親近,真如親兄弟般,一起讀書,一起習武。@無限好文,儘在大哥哥網
母親擅做點心,常常親手做給他們吃,一次兩人比完劍後,都十分疲憊饑餓,就著茶水,急切地嚼吃母親新做的紅豆糕,最後碟子裡隻剩下了一個,他推讓明郎吃,明郎推讓他吃,母親在旁看笑了,將那塊點心掰成了兩半,各給他和明郎遞了一半。
明郎嚼著那半塊紅豆糕道:“這樣好,做兄弟的,有福同享。”
母親笑問:“若是不能分享呢?”
明郎歪頭沉思了一會兒,道:“那就給六哥。”
母親笑,“不是說兄弟間有福同享嗎?”
明郎道:“君臣有彆嘛。”
母親唇際的笑意瞬間僵住,忙四處張望是否有宮婢聽了這話去,他也被明郎驚到了,怔怔地握著那半塊紅豆糕,明郎卻仍是如常笑著望他,“東宮無主,六哥也是皇子啊。”
這一句,燃起了他潛藏的野心。
君臣有彆……皇帝握緊了手中的帕子,闔上了雙目,可那日明郎請他賜婚的場景,卻在眼前揮之不散。
那時,他納罕沈明郎竟也有為情所困的一天,笑問:“是什麼樣的女子,這樣勾了你的魂去?”
明郎低低道:“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