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侯府仆從侍女,見華陽大長公主近前,紛紛屏聲垂首,退了開去,華陽大長公主走上前來,見她從前那個清貴自持、玉樹臨風的兒子,像個街頭的爛酒鬼一樣,手抓著酒瓶,仰首灌酒,酒水漏潑到了脖頸衣裳裡,都似毫無所覺,一氣將瓶裡的酒,喝得一乾二淨後,隨手將酒瓶“哐當”丟開,人則愈發醉得雙眸幽亮,胡言亂語。
“阿蘅……阿蘅……”他一聲聲地喚著,手抓著秋千藤繩,不解問道,“……阿蘅,你為什麼不理我……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你為什麼生氣?我做錯了什麼?……你說出來,我改就是了,你讓我搬家我就搬家,你說我母親待你不好,我就去找她理論……你讓我做什麼,我都做,隻要你彆不理我,不生氣了……不生氣了好不好?”
“我抱抱你,不生氣了,不生氣了……”
明郎醉聲嘟嚷著伸出雙手,想去擁抱坐在秋千架上的女子,但秋千架上哪裡有人,明郎傾身抱了個空,雙腿一軟,人也直接栽倒,麵朝黃土,重重地摔了下去。
“咚”地一聲,如一聲悶雷,砸在這靜謐的春夜裡,華陽大長公主心中一跳,怒罵左右道:“都死了不成,呆看著做什麼,還不快去把侯爺扶起來!!”@無限好文,儘在()
侍從們忙遵大長公主之命,圍上前去,將侯爺扶起,架送到原先侯爺房裡,伺候沐浴更衣,府中大夫,也緊著提著藥箱趕了過來,為侯爺額頭摔傷處,小心上藥。
一通手忙腳亂的折騰後,諸侍奉命散去,華陽大長公主坐在榻邊,望著榻上醉睡的兒子,一手輕輕撫過他額處的腫傷,望著他在短短幾日光陰內,雙頰竟有些瘦凹了進去,下巴泛青,麵容蒼白憔悴,心中一酸。
她捧了溫水毛巾,放在榻邊凳上,又取了鏡台盒中的剃刀,捧著明郎的臉,小心翼翼地為他刮擦胡茬,擦淨臉龐。
寂靜無聲的夜裡,為人母的華陽大長公主,放下了平日裡淩厲威嚴的一麵,如天下間一位再普通不過的母親,安靜地照顧著自己的兒子,時間緩逝如水,明郎長大的點點滴滴,也在她心頭,如水流過。
如他的姐姐一般,明郎一直是個好孩子,文武兼備,孝順母親,直到遇見了那個溫蘅,自此性情大改,連連忤逆她這個母親,甚至還搬出家去,華陽大長公主回想明郎今夜醉酒,說是聽那溫蘅的挑唆搬離侯府,心中冷笑。
她早知道是這樣,都是那個溫蘅,在後麵離間他們母子的感情,令他們母子離心。
那個溫蘅,骨子裡就是賤根,表麵裝得溫柔賢淑,可背地裡,一肚子心機壞水,裝得柔弱可憐,牢牢地抓住了明郎的心,讓明郎唯她是從,她最知道這樣的女子,是個什麼貨色,也最是厭憎這樣的女子。@無限好文,儘在()
華陽大長公主想著心事,望著榻上醉睡的兒子,在榻邊靜坐許久,麵上寬慈關愛的為母柔情,在見到明郎烏睫微|顫、似要醒來時,瞬間收斂起來,冷眼靜看著明郎睜開雙眼,沉聲斥道:“堂堂武安侯,為一個女人醉瘋成這樣,叫全京城的人看你的笑話,你父親若泉下有知,怕不是要氣活過來?!”
沈湛見是母親,手遮在眼前,嗓音倦怠,“是……兒子無能……兒子無用……”
華陽大長公主原想斥他幾句,就叫他起來把一旁溫著的醒酒湯喝了,小心明早頭疼,但見兒子如此頹喪不爭氣,登時氣不打一出來,“你看看這像什麼樣子?!和離了就不活了不成?!”
沈湛隻是喃喃道:“阿蘅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對於兒子與溫蘅突然和離一事,華陽大長公主一直心存疑慮。
京城流言有二,一說是溫蘅本是貪圖榮華富貴之人,原先嫁與
武安侯,就是為了攀高枝兒,假作恩愛,其實並沒什麼感情,現下自己成了高枝兒,也就不用攀了,遂一腳踹了武安侯,不受拘束地逍遙快活去了;一說是溫蘅與她這婆母華陽大長公主不和,成日儘受閒氣,從前溫蘅隻能忍耐,這下有了公主殿下的身份,不用再做小媳婦兒成日受氣,遂與武安侯和離,自在逍遙去了。
除了流言,華陽大長公主,也另有探聽消息的渠道,她在宮中的“眼睛”,幾日前,曾傳密報出來,道溫蘅在上林苑昭台宮中,親口說與明郎之間,隻是知己朋友,並無男女之情,先前種種,都是在演戲,如今認回母親,有了身份地位,不必再演,遂與明郎商議和離。
演?
能讓她的好兒子,從前被騙得成日繞著她團團轉,連她這個母親都不要了,搬出去住,如今被傷得成日裡爛醉如泥,半點精神氣都沒有了,大半夜地叩門發酒瘋,這叫二人之間毫無男女之情,隻是演戲?!
溫蘅那賤人許是真在演,可她這傻兒子是把一顆真心全捧出來了,捧出來又如何,被這可惡的溫蘅,摔在地上,百般踐踏!
兒子和離後不理政事、成日酗酒一事,她早有耳聞,但今夜,還是頭一次親眼所見,眼看著兒子這般傷心頹喪、自暴自棄,華陽大長公主又是生氣又是心痛,她冷冷望著榻上的明郎問:“你和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湛啞聲道:“阿蘅不要我了……阿蘅她做了公主,就不要我了……她說她其實早就受夠了,其實早就不想做我的妻子了,如今有了這樣的身份,不想再忍……”
華陽大長公主凝望著明郎,暗思不語,沈湛輕道:“也許您從前說得對,是我看錯了她了,也許我一直不了解她……孩子,孩子也留不住她……”
對於溫蘅腹中的孩子,華陽大長公主這個該做祖母的,不但半點不在意,甚至還隱隱有些抗拒,那個孩子,生來體內流著他|她母親的賤血,說不定性情也會似他|她母親,就連那一雙眼也是,一想到那孩子生下後,會用那樣一雙眼看著她喚她“祖母”,華陽大長公主心裡,就十分不是滋味兒,如今他們和離了正好,至於傳承香火的孫子孫女,明郎還年輕,會另有身份匹配、合她心意的世家女子,替他生下,那樣一個卑賤之人的孩子,華陽大長公主,並不想認。
她暗思著明郎今夜的醉酒言止,緩和了麵色,輕歎一聲道:“從前母親對阿蘅,多有偏見,還是你勸著母親一點點地改了,讓母親知道自己錯了,阿蘅原是一個好妻子,好兒媳,可現在,母親正等著含飴弄孫呢,你們說和離就和離了,你還說什麼看錯她了,並不了解她,這叫母親說什麼好……”
沈湛道:“也許真如母親從前所言,她嫁給我,隻是為了改變寒微出身,為了富貴榮華……自從太後娘娘與她相認後,她對我的態度,便不同於往日,陛下說將封她為公主的那個晚上,太後娘娘與陛下前腳剛走,後腳她就堅持寫下就和離書,要與我和離……無論我怎麼求她,都不能改變她的心意,對她而言,我沈湛,就隻是一個跳板嗎……”
華陽大長公主聽得半信半疑,她靜靜望著躺榻的兒子,雙眸無神地喃喃自語,整個人如被哀傷的潮水裹挾著,不知要飄向何方。
一輪春夜明月,灑下如水光輝,透窗入室,映照著床榻處的一對
母子,也同樣透過建章宮的雕漆六合同春長窗,灑落在坐在窗下的皇帝身上,攏得他周身微浮水華。
皇帝尚未就寢,耳聽著趙東林彙報白猿發狂傷人一事目前的調查進度,心中細細思量。
據彙報所說,目前一切線索,俱指向華陽大長公主,那一日,有意同明郎搭訕、令他分心的幾名官員,似也與華陽大長公主有關,但皇帝心中深疑,若真是華陽大長公主,豈會將事情做得如此明顯,短短幾日,就被人查出,會否是有
人密謀禍水東引,為保自身不受懷疑,設法將這臟水潑在華陽大長公主的身上,畢竟,天下人都知道,武安侯母妻不和。
皇帝在心中沉思許久,轉想到明郎,心情猶為複雜沉重。
他吩咐趙東林明日傳話下去,令底下人盯著狂猿一事,繼續深挖,又問:“武安侯今日如何?”
趙東林恭聲回道:“武安侯和前幾日一樣,每日至京中各大酒肆醉酒,總是喝得酩酊大醉,夜深方歸。”
皇帝聞言心思愈沉,指撫著手中那把烏金匕首,回想去年夏末那日,明郎回京覲見,特意贈他這把匕首,完成了幼時兄弟之間的諾言。
而他那時剛剛做下了暗占臣妻一事,與他夫人在承明後殿,悄悄暗度了十幾日的神仙時光,日同坐,夜共寢,白日裡耳鬢廝磨,溫情繾綣,夜裡摟擁佳人,如正新婚燕爾,抱了她一次又一次,他在明郎一片火熱赤誠的赤子之心麵前,羞慚愧疚地抬不起頭來,隻是垂目接過這柄烏金匕首,望著其上的“斷金”二字,心頭如被巨石壓著,喘不過氣來。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可若兄弟異心呢……
皇帝轉看向窗外茫茫夜色,一顆心,也像是浸在陰暗的夜色裡,浮浮沉沉,不知該飄向何方。
倚紅樓是京中最為有名的風月勝地,京中紈絝子弟最愛,年年不知往這樓裡擲送多少金銀珠寶,直堆得此樓如人間銷金窟般,金鑲玉砌,脂粉風流。
凡是京中略有名望的貴族子弟,倚紅樓主薄三娘個個皆識得,誰人好嫵媚,誰人好窈窕,她更是如數家珍,但今日此時入樓的這位年輕男子,薄三娘竟看著十分眼生,從未見過,她走近前去,見他錦袍玉帶、麵色端凝,自有一股清凜之風,身邊隨侍的幾位仆從,也隱含威勢,與彆家甚是不同。
薄三娘提足了心眼,麵上堆滿恭謹笑意,搖著手中的香羅團扇,步姿嫋娜地迎上前去,“這位公子可是頭次來這倚紅樓,奴家姓薄,是這倚紅樓當家的,這就迎您至樓上雅間……”
她一套迎客的說辭,還沒倒完,人也還沒走近那公子身邊,即被那公子身旁的仆從伸臂攔住,冷聲相問:“武安侯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