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為何, 心也像是跟著空了, 空茫地似落滿了冬日的白雪,透骨的冰寒中, 天地無聲,山河永寂。
迷恍的夢境中, 兩手空空的白發老者,垂手朝他看了過來,那雙按年紀應當閱儘滄桑的雙眸,卻空洞虛無地近乎絕望的駭人,好像什麼也沒有, 這一世到頭, 什麼也沒能落在他的眸中, 隻是空虛,隻是困惑,困惑地望著他一步步地走近,啞聲問道:“你是誰?”
他在老者眸中望見了小小的自己, 輕聲答道:“我是元弘。”
白發老者靜望著他, 又問:“元弘,你在等誰?”
他並沒有在等誰, 本應無話可答, 可聽老者這樣問,見老者靜靜望等著他的回答,心中竟也恍惚困惑起來,好像他真有在等什麼人, 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我……我不知道……”
心中的困惑,如大霧漫開,他看不清自己的心,也看不清來路,看不清歸途,白發老者依然靜靜地望著他,空洞渾濁的雙眸映著尚是孩子的自己,迷惘不解的自己,沉默許久,又問他道:“我在等誰?”
……等誰……等誰……
……他在等誰……他又在等誰……他們在等誰……
越是深想,越是迷亂,奇恍的夢境,也似隨之天旋地轉,將他拋入了無底的深淵漩渦,一世沉淪,不見天光,元弘從怪夢中驚醒時,天色尚未大亮,他渾身僵冷地躺在榻上,麵上落蒙著那塊雪白的帕子,眼前是一個青碧色的“蘅”字。
這奇恍的夢境,與昨日之事,一般令人費解,難再入睡的元弘,回想昨日種種、回想夢中種種,越想越是心亂,乾脆下榻盥洗,試著以溫書練字,令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可他白勤學了一大早,直至天色大亮,朝陽升起,這一日一夜沉在他心中的迷惘心緒,始終未能排遣半分。
筆下的字跡,越發潦草,實在靜不下心的元弘,擲了毛筆,掣了劍架上的長劍,想至園中舞劍發泄一番。
春時繁花盛放、芳菲滿園,但挾著一身躁鬱之氣的元弘,哪有心思賞看春景,腳步飛快地走至園中,就欲“不解風情”地揮動長劍、發泄心中鬱氣時,忽見有一隻斑斕多姿的翡翠燕尾蝶,振翅翩翩飛過,落在了一朵新開的白芍藥花蕊上。
滿心的躁鬱之氣,都似隨著這隻飛落的蝴蝶,暫時澄定下來,元弘雖是眼望著芍藥花叢中的蝴蝶,但眸前看到的,卻是薛蘅坐在杏樹枝乾上,笑著向他講述尋捉蝴蝶時的動人情景,明眸皓齒,流盼生輝,滿目的春日晴光,都比不上她眸中的光彩耀動人心,一簇一簇的,如星光在她眸中流漾,也似燃亮了他心中的星火,沉悶陰鬱的心房,因此透進光來,他感受得到風暖,感受得到花香,也能隨著她清甜的聲音,擬想的到那隻蝴蝶是有多麼美麗多姿,情不自禁地在心底感謝,感謝那翡翠燕尾蝶,將她帶到他的麵前來。
……也許,她當時看到的那隻翡翠燕尾蝶,正是他現下所看到的這一隻呢……
這樣想的元弘,因自己與她似牽起了某種關聯,而不禁在心中漫起絲絲奇妙而甜蜜的感覺,唇際也忍不住跟著浮起笑意,他望著那靜棲花蕊不動的翡翠燕尾蝶,心想,若能捉住這蝴蝶,來日送她,她應會為此展顏歡笑吧……
儘管這來日是一點邊兒都摸不著,但元弘一擬想她為此而彎眸而笑的畫麵,心中就禁不住意動起來,主意既定,他便欲回身吩咐侍從拿琉璃器皿過來捉蝶,結果一轉頭,卻正望見父皇負手站在廊下,眸光冷冷地盯看著他。
二十餘日不得暢快,一夜**,儘解相思,皇帝今晨原是神清氣爽得很,可在等待薑充媛準備早膳的間隙裡,來殿園中晨走幾步時,卻見他這兒子,一大早的,不用心讀書,不用心練武,而是對著一隻蝴蝶傻笑出神,看起來真是半點大誌也沒有,登時氣不打一處來,隻覺手癢。
元弘一回頭看到冷著臉的父皇,雖是嚇了一跳,但也僅僅隻是嚇一跳而已,他麵無表情地斂了唇際的笑意,畢恭畢敬地朝父皇如儀行禮——禮儀上是半點不錯,可那不鹹不淡的嗓音,卻聽得他父皇愈發手癢。
明明是陽光和煦的溫暖晴晨,可這對皇家父子之間的氣氛,卻僵冷地如染寒霜,附近宮侍皆屏息垂首,如六皇子般,等待著聖上發怒斥罵時,忽聽有急促的腳步聲越傳越近,是充媛娘娘急急地跑了過來。
薑充媛承恩一夜,原如風折海棠,腰肢酸軟、渾身倦乏得很,聖上也賜恩道她不必早起,可臥榻睡上半日,但一向謹守宮規本分的她,怎能如此,仍是強打精神,起身下榻,在認真侍|奉聖上穿衣盥洗後,又忍著渾身酸乏,去小廚房中,與雲光殿廚娘一道為聖上準備早膳。
剛領著廚娘等,將早膳端呈上桌呢,就聽木蘭說,園子裡聖上與弘兒瞧著像是要不好了,薑充媛登時驚急不已,一聽這話,就連忙提裙往後園跑,她原就周身酸軟疲乏得很,這一急跑,腿下一軟,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時,幸見聖上急步近前伸手來扶,恰恰摔進了聖上寬大的懷抱中。
被扶站穩的薑充媛,半點也顧不得自己,心憂愛子的她,不知到底發生何事,不知弘兒如何觸怒他父皇,也就不知該從何勸起,隻能結結巴巴地,試著轉移聖上的注意力道:“陛……陛下……早膳準備好了……”
情急心焦的她,緊揪著聖上身前衣裳而不自知,隻是忍著憂急,仰望著身前男子道:“再不用膳……就要涼了……臣妾 ……臣妾為陛下親手包的蝦肉餛飩……再不吃……就要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