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1 / 2)

下堂 赫連菲菲 20569 字 3個月前

木奕珩被押到院子裡, 給按在條凳上, 他挑了挑眉, 看見裡裡外外站了許多人。

三位夫人, 四個嫂嫂, 一個姐姐,兩個妹妹,無數的小丫頭和仆役婆子。

好啊,這麼多人來瞧他是如何被打屁股的。

他目光落在哭腫了眼睛的木雪痕臉上,咧嘴一笑,嘴裡沒遮沒攔地道:“四妹,你彆哭啊, 等我受完了板子, 溜出去給你買糖糕吃。”

木雪痕使勁搖頭, 卻不敢吭聲。

木大老爺肅容從裡走了出來, 掠過一眾旁觀人等, 簡單直接地下令:“打!”

“啪!”

“啪!”

一聲聲棍棒拍擊聲,震得人心突突直跳。

初時木奕珩還嬉皮笑臉,等打到第二十八棍,呲牙咧嘴地笑不出了。

打完五十棍, 換了個施刑的人,前頭那人揮杖太用力,連手臂都抬不起了。

打到九十棍, 衣裳下擺都染了血。

木雪痕一直縮在人群後麵, 不忍直視, 聽見輕微的哼聲傳來,終於擔憂戰勝恐懼,她一眼瞭去,登時,心中猛地一震,她上前一步,不知哪來的力氣,推開那施刑的人,擋在木奕珩身前,痛哭道:“大伯父,九哥雖有錯,可他……可他畢竟是……九哥啊!再打下去,他就……”

“雪痕!”二夫人喝止她,眾目睽睽,木雪痕此舉大失體統,她連忙叫人,上前將木雪痕強行拉開,送回房去。

木大老爺抿了抿嘴唇,眸中閃過一絲不忍,仍是硬起心腸,“繼續!”

木清鴻和木七爺一起撲上前,跪在地上,哀求,“父親(大伯父),我願代九弟受罰。”

木奕珩強撐著抬起頭,裂開唇角勉強笑道:“你們……平時一見我,就罵……這會子,逞什麼英雄?”

他扭了扭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屁股,哼道:“小爺皮厚著呢,哪像你們,一個個的,細皮嫩肉,娘們兒兮兮的……”

木大老爺聞言,眼睛眯了眯,眉間添了抹狠厲。

“把老五、老七拉開,繼續!”

板子“啪”地落下來,木奕珩還沒做好準備,一時忍不住,“啊”地叫出聲來。

打到第一百二十杖,外頭傳來一個蒼老悲涼的聲音。

“我的乖孫!”

木大老爺一震,所有人自動讓開一條道來,行禮的行禮,下跪的下跪。

木老夫人扶著侍婢的手,顫顫巍巍走到院中,睜大溝壑縱橫的眼眶,隻是一望,瞬間淚水撲簌而下,手裡舉著拐杖,就朝木大老爺打去。

“孽障!”

她悲聲罵道:“那老東西糊塗,你也糊塗?老九他已經這樣慘,你們一個個的,還要害他的命!”

木大老爺和木夫人連忙都跪了:“娘,老九犯了大錯,帝姬已經告到禦前,如今禦史們告我們治家不嚴的狀子,已經雪片般飛到龍案之上。我們這些老的,就是摘了官帽給貶回家去又如何?可家裡還有未成婚的幼子幼女,難道,讓他們也跟著被人指指點點,婚事艱難?”

木老夫人手指發顫,指著大兒子夫婦,“你們……你們就想著外人,外人!外人愛怎麼瞧,怎麼看,怎麼想我們家的孩子,隨便他們!我隻知道,我的老九,我的老九他是……我最後的一點念想,你要打殺他,不如先氣死了我!”

這話說的極重,滿院子的晚輩全跪地垂下頭去。

木老夫人道:“還不趕快,把老九扶起來,請、請沈院判來!”

木大老爺悲聲道:“娘!兒子教子,是為他好!您難道就由著他,一輩子吊兒郎當,不知輕重?”

“哼!”木老夫人哼道,“你教兒子?若不是老九他爹娘……若不是他們……輪得到你來教?你要幫人家衛家出氣,究竟是何道理?那衛子諺是衛國公的兒子,難道我的老九就……”

“娘!”木大老爺失聲喝道,“您在說什麼?老九是我的兒子,是我和淑芬的兒子,養子親子,從無兩樣!”

木奕珩已被摻了起來,不敢引動他傷處,就還用那條凳,讓他伏在上頭,給移到鬆鶴園去。

木老夫人肅容道:“你們再有想教訓老九的,不論是誰,到鬆鶴園去,與我說!”

……………………

夜裡,木大夫人和木大老爺說話。木夫人回想白天的情形,怎麼都覺得不對,“老爺,你說,是誰把老九挨打的事告訴了娘?”這種事,誰敢跟老夫人說?萬一老人家一著急,出個什麼意外,那可就罪過大了。且木大夫人已經明確吩咐府裡所有人,定要死死瞞住老夫人。

木老爺麵容冷素,哼笑一聲:“我倒想知道,是誰將老九闖禍一事告知了爹!”

兩人對視片刻,屋內化作一片死寂。

長夜漫漫,雪花飛降,林雲暖擁爐坐在窗下,今晚,沒聽見那幽幽的笛聲。

外頭犬吠之聲,人聲,興起了,又消弭了,林熠哲披著蓑衣,踏雪而來。

林雲暖站起身,在他眸中隱隱瞧見了一絲掙紮。

隔著窗,她見他緊抿嘴唇,似乎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話。

“二哥,是木奕珩怎麼了?”

她乾脆問出來,讓林熠哲錯愕了片刻。

隨即一想,釋然了。

不是七妹關心那姓木的,而是他如此掙紮難言,明顯就是想說有關木奕珩的事。

“張勇來信,說是,有些不好。”他琢磨著措辭,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複雜情緒,又恨那姓木的毀了妹子,又怕妹子過後知道真相,要怪責他。

“哦。”林雲暖的心,輕輕地顫了下。也隻是顫了下。長睫毛掀起,眸中是平靜無波的沉穩祥和,“是被衛家捉到了?還是木家自己把人就地正法了?”

純粹出於好奇,同時,也有一點點的可惜。

可惜那樣好的一張臉,那樣的身材,那樣的……

她的耳尖,微微紅了一瞬。

林熠哲見她垂下臉,以為她十分擔心,隻得揮卻心中嫌惡,與她直言道:“你若想見一見他,我來安排。”

“不必了。”林雲暖毫不猶豫地回絕,“我和他,並不是需要關懷探望、或是臨終話彆的關係。”

林熠哲不懂,兩個人已經那般親密,怎可能沒有半點感覺?林雲暖是怕他不快,故意說得這樣狠絕?

或是,太恨那用強的淫賊,恨不得他快點死?

“七妹。”他道:“你不必顧慮,隻要你願意,我絕不再多說一句。你和他如何,我……都由得你。眼前,他在病危之中,尋常人受十杖,怕都要十天半月無法行走,受百杖,這雙腿就算廢了,他受了三百杖,還被用車拉著,沿街給人瞧,這傷處再加上受辱,任他再強健,也未必,挺得過這關。你……”

他是怕,七妹將來會悔。

“真的,不必了。”林雲暖輕輕地,伸出手,按了按他的肩,“二哥,我總相信,禍害活千年。木奕珩這人,從來隻有他叫彆人吃虧,他若吃虧半點,必會千倍萬倍討回來的。就算這次一個不好,真撒手西去,你相信我,他就在彆的世界,鬼府地獄,也能攪出血雨腥風。”

她拍拍林熠哲的胳膊,“二哥早些休息吧。”闔上窗,她將背抵靠在窗上。不知怎地,心底某處,一抽一抽,說不出什麼滋味。

…………

木府大手筆施刑教子,成為城裡最火熱的新聞,有說木奕珩殘廢了,下半輩子生不了孩子。有說他給活活打死了,屍身隨手扔在亂葬崗,到底不是木家的種,根本沒人在乎。又有說他是木大老爺的私生子,他流落在外頭的親娘跪在木家門前,氣大老爺苛待她兒子,一頭撞死在門柱上頭。

不論如何,這事便算了了。

此時半死不活的木奕珩瞪著眼,氣得直磨牙:“林熠哲一個人來的?你瞧清楚了?那婦人沒有扮成侍婢、小廝什麼的跟著來?”

張勇搖頭:“爺,真沒有,如今人還在院外,等著呢。就他一人,侍衛、小廝、丫鬟、婆子、相好的一個都沒帶。”

“他娘的……”木奕珩隨手把身下墊著的枕頭一扔,“不見不見,就說小爺已經死了,見不了他!若要小爺活過來,叫他妹子上門給爺哭喪!”

張勇撓頭往外走,又被他叫回來:“你告訴他,爺死之前還記恨著他砍爺那刀,叫他晚上睡覺小心點,說不定爺的魂兒就來找他揪腦袋玩兒。”

張勇麵色複雜地見了林熠哲:“公子爺很不好,如今有進氣兒沒出氣兒,有時說夢話,還叫林夫人的小名兒,喊著‘林二哥不要砍我’,才吃了藥睡下,大夫也說不好能不能好起來。就是撿回條命,怕是下半輩子……唉!”

他當然不能真傳話說木奕珩死了。木奕珩這樣作,還不為了逼那婦人上門主動見他?張勇自忖最是懂得琢磨爺的心思,自己說完這番話,心裡還有些小得意。

林熠哲眸子沉下來,拖長了音道:“下半輩子……?”

張勇連連點頭:“是啊,畢竟是三百杖呢!那天公子爺遊街眾人都瞧見了,全身沒一處不見血,尤其下身,血肉模糊,腿斷得隻跟上身連著幾絲兒肉。聞者傷心,見者流淚,難道當日,林二爺未曾見著麼?”

林熠哲適才的一臉擔憂,突然變作讓張勇琢磨不透的複雜神色,他當即告辭,出得木府,去了集雅齋見了林雲暖,便道:“七妹,你是對的!”

林雲暖正在跟徐阿姑學推拿,聞言:“啊?”

林熠哲揮退所有人,低聲告知:“那姓木的,便是活下來,也做不成男人了。你就是上門見他,也是圖惹心殤、兩廂尷尬。”

林雲暖大吃一驚,愕然道:“你是說,木奕珩他……”

意識到是在談論什麼,兄妹二人都有些臉紅,林雲暖從屋裡出來,心想,木奕珩還不若死了,他那樣驕傲的人,怕是無法麵對這樣難堪的下半輩子。

張勇再來求林雲暖去瞧木奕珩,在林熠哲那就直接給拒絕了。

“我妹子與他無瓜無葛,為何要去看他?”

張勇不懂緣何林熠哲突然如此絕情:“二爺,話不能這樣說,您可知,我們公子爺這回受傷,可全是為了林夫人啊!”

林熠哲眉頭蹙起,張勇道:“你可聽說,唐逸來了京城,還就在衛國公府當客卿。他沒來時,我們公子爺和衛世子好好的,他一來,這不,立時鬨成這樣。”

林熠哲打斷他:“這與唐逸沒什麼關係吧?上回木爺去雲州逃難,可不就是惹惱了這衛世子,被流放去的麼?”

張勇臉上一紅,撓頭道:“可這回,的的確確為著林夫人,還不就因為那唐逸嫉妒夫人心悅我們公子爺,甩了他,所以心中不忿,才故意在中挑事,惹得我們公子爺與衛世子對上嗎?”

他當然不能當著人家哥哥麵前說,你妹子被人畫了春圖,我們爺藏起來自己偷看,又被我家五爺拿走,送給了衛世子。任何一個哥哥聽見這話,怕都會瘋了吧。

林熠哲冷笑一聲:“慎言!”

“我妹子何時心悅過你們公子爺?還請張爺莫要壞了我妹子名聲!”

張勇垂頭喪氣回來,一進門,臉上就撲來一個軟墊,他順手接過,然後瞧見自家主子殺氣騰騰的臉。

“她還不肯來?”木奕珩趴在榻上,扭著屁股,“老子快閒出病來了!”住在鬆鶴園,身邊服侍的都是幾個年長的嬤嬤,連逗弄一下小丫頭的機會都沒有,大夫人他們都被老夫人攆在外頭,不肯叫他們進來。木奕珩彆提有多寂寞難捱了。

木雪痕紅著眼睛踏上石階,連忙伸袖抹了一把哭濕的臉,好容易趁著母親不在偷溜過來,好說歹說說通了祖母,才肯讓她進來瞧九哥。手剛觸到門柱,就聽木奕珩冒火的聲音:“他娘的沒良心的婆娘!老子為她受了這麼重的傷,她倒忍心,眼睜睜瞧著老子死!老子沒被打死,已經被她氣死了!”

又道:“你給我滾出去!帶不回那林氏,你也不要進來!”

這幾天養傷,眼前一點鮮亮顏色都不見,一點葷腥不能沾,還得忍受著讓那些婆子給他換藥。就想到林雲暖那雙白得發光、又軟又滑的手腕,那樣纖細的指尖兒,抹了藥,替他輕輕塗上去,再呼一呼……

快炸了!

光這麼想著,都已經快瘋狂了。

木雪痕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聽見張勇就要出來,連忙閃身退下台階,裝作才來的樣子:“張、張侍衛,我九哥在?”

這是廢話,木奕珩路都走不得,如何能不在?

木奕珩一聽她聲音,登時來了精神,翹起上半身,笑著朝她招手,嘴裡胡說八道:“可算來了個活色生香的,娘的,老子悶死了,來,四妹,你快來陪九哥說說話!叫九哥瞧瞧……”

他亮晶晶的眸子果然細細打量她一遍:“怎麼眼睛紅了?心疼九哥?嘿,還是我妹子好,知道疼人兒!”

木雪痕坐到他身邊去,看他下半身蓋著軟氈,忍住想揭開來瞧一瞧傷勢的衝動,紅著眼道:“九哥,你還疼嗎?”

“不疼了!早不疼了!”木奕珩笑道:“我妹子一來,我這傷都好了一半兒,我跟你說,這幾天的飯菜難吃死了,祖母非要聽那沈頑固的,叫你九哥吃素,你下回來,偷偷給九哥帶點梨花白,醬鹿蹄、鹵糟鵝,給哥解解饞。”

木雪痕連忙應下:“我、我知道。”

轉頭,出了鬆鶴園,就找大嫂鄭氏幫忙配車出門。

她身子不好,甚少出行,便是非要出去,也必和長輩們或幾個姐妹嫂子一起。鄭氏心中奇怪,問了幾句,她隻不肯說,隻說心裡頭悶,定要出去逛逛。

車停在集雅齋門前,簾子一掀,赫然出現一個冒著仙氣兒的美貌小姐,守門的婆子已然驚呆,聽她身旁侍婢道:“請問,林夫人在麼?”

他們自然不曾進去,木雪痕就在車裡等,林雲暖疑惑地與阿倩把臂出來,與木雪痕隔著車窗,相互一番打量。

這次沒戴麵紗,穿得衣裳也不一樣,可木雪痕仍然認出,這婦人,就是上回九哥當街攔轎,轎中那婦人。

這回,總算瞧清楚,九哥心心念念的寡婦,是何模樣。

美是極美的,一雙眸子尤其精彩,像璀璨的寶石,透著清冷懾人的光。嘴唇小小巧巧,塗著淡淡的唇脂,臉色是那樣白,襯著白狐狸毛的領邊兒,一點不顯遜色。肌膚是真好,泛著水光般,引人不住想要細瞧。

林雲暖也回視她,確定是不曾見過的姑娘,“請問,您是?”

木雪痕咬了咬嘴唇,小環道:“這位是我家四小姐,家主姓木。”

林雲暖了然:“是、木爺的妹子?請問,尋我何事?”

木雪痕望了望她身後集雅齋的牌匾,和裡頭隱隱傳出的笑聲,眉頭清淺地一蹙,“林夫人,可否登車,我們借一步說話?”

好人家的女孩兒,自是不肯踏足風月之地,林雲暖本想拒絕,聽那木雪痕又道:“抱歉,我知道十分唐突,實在有些急事,求求你……”

阿倩推了她一把,可見連阿倩都不忍心了。

林雲暖略一思索,“可否讓家奴隨行?”

有過被綁架的經曆,絕不會輕易隨人離開。於是木雪痕耐心等她喚來晚霞和一個護院,又吩咐阿倩將她的去處、見的人都告訴林熠哲知道,這才踩上梯櫈,上了馬車。

車中,木雪痕猛地握住林雲暖的手,淚水瞬間流下,哀求:“林夫人,您去瞧一瞧九哥吧!他掛念你,想著你,你不去瞧他,他十分傷心!”

林雲暖被她嚇了一跳,陡然一個陌生的美麗女孩梨花帶雨地對她苦苦哀求,若她是個男子,怕是心已經疼化了吧?可惜,她不是。

“抱歉,木小姐,您是不是找錯人了?我並不覺得,我有義務去安慰一個我不關心的人。至於他如何想,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告訴木小姐……”

她轉身掀開車簾,指著街市長攢動的人群道:“你瞧,你隨便拉一個美人兒去見他,他應該都是歡喜的。木小姐若是為這件事來,請恕我無法相助,告辭。”

說著,揚聲道:“請停車。”

木雪痕心中一急,想到九哥虛弱的樣子,想到九哥大怒罵張勇的那些話,她顧不上矜持,哭著撲在林雲暖腿上:“林夫人!我求您了!九哥他傷得很重很重,他……虛弱得要命,平素最歡快的一個人,現在眉頭緊鎖,滿腹心事,他說,他這次闖禍,全是為了你啊!你就忍心,讓他孤苦伶仃的,獨自承受這一切嗎?就算你對他沒有丁點情分,就當可憐他,可憐我,你去一次,去見見他吧!所有的事,我來安排,隻見一麵,就送你回來,你隻管放心!”

林雲暖捏捏有點痛的額頭,木雪痕一個世家小姐,竟來跪求她一個平民寡婦,難道,木奕珩真快死了?

卻不知,即使木奕珩隻是打個噴嚏,在這木雪痕瞧來,也是件天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