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人踏傷,靠在橋上低聲嗚咽著喊他名字時,他不在。被人攙扶回來,接骨疼得死去活來時,他不在。
鐘晴望著鏡中憔悴的自己,蒼白的麵孔,無光的頭發,失神的眼睛。不敢信,這是她?
是雲州萬花樓裡,曾經傾倒眾生的淩雲仙子?
是唐逸與人百般爭搶,幾乎為她豁出命去,奪回來的佳人?
自從上次失子至今,身體一直不好。唐逸說是心疼,不忍辛苦她,從來到京城後就從沒和她……
她為他籌謀,將他的才情、事跡,不斷的傳出去,成就他的美名,令他成為轟動一時的風雲人物。為了阻住彆的女人向他靠攏,設立他癡情於一人、不為美色所迷的正直形象。她做哪件事,不是為了他好?
鐘晴扯開嘴角笑了,笑著笑著,眼淚爬了滿臉。
侍婢扶她到床上,不知輾轉多久才睡著了。夜半,胸前斷骨處劇痛,唐逸渾身酒氣伏在她身上。
鐘晴悲慘地嗚咽一聲,哀求道:“郎君,我傷了……”
他俯下身來,將她緊緊抱住,有濕熱的淚,落在她頸中。
唐逸喃喃道:“暖暖,不要離開我……”
鐘晴的眼睛,就那樣變得乾澀,痛得想死,卻是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
威武侯府有座巨大的天然溫泉池。
小順子作為威武侯義子,是為數不多的,被允許在其間沐浴的人之一。
遠遠提燈過來,才把乾淨的衣裳放在石頭上,就察覺到附近氣氛有些詭異。
冒著熱氣的泉池,顏色似比平時要深。
他走近些,陡然張大了眼。
木奕珩麵色青白,正仰麵在泉池中,睜著明亮嗜血的眸子盯著他。
周身,白氣蒸騰的水中,被染了絲絲縷縷的紅。
小順子下意識地退後一步,“你……你怎在此?”
木奕珩從水中站起身,是赤著的,威武侯府為他備下的衣裳,隻有薄薄的輕紗一襲。
小順子明知這人中了毒,根本不能將自己如何,可下意識地,還是不斷後退,喉間不自覺發出顫聲。
木奕珩笑著,一步一步,靠近。
“你們還真是找死。”
他走過來,兩手交疊,將指節掰得發出聲響。
小順子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你……你……怎可能?”
“怎不可能?”木奕珩陰笑著,“等這一天,等得老子快急死了。”
“童傑進宮去,帶走了那一醫一俠,我自要抓緊機會,該清算清算,該乾嘛乾嘛……”
小順子咚地一聲絆在石頭上,腿上一痛,才清醒過來,想要大聲求救。
他長大了嘴巴,並沒能如願發出聲音。
木奕珩已用左手將他頸子攥住。笑著,不斷使力。
小順子雙腳脫離地麵,仰起頭痛苦地嗚咽。木奕珩將人鬆開了,一腳踢進水裡。
他按住小順子的後腦,不斷地將他向水中按去。
水麵上泛起一串串泡泡,伴著咕嘟咕嘟的聲響。
過一會兒,沒了聲息。
木奕珩放開手。將石頭上放著的新衣穿在身上。
他望望自己垂在袖中的右手。苦笑。
被衛子諺的人砍傷了臂膀,又給小順子綁了一天,這手,算是廢了。
不過他沒什麼時間傷春悲秋,他溜出泉園,先摸去後廚,放了把火。
前後幾處都突然著起火來,驚動了整個侯府的侍衛。
木奕珩埋伏牆下,終於覷空攀出外牆。
他不敢停步,迎著冰冷的寒風,一邊大口大口的喘息,一邊沒命地狂奔。
眼前,大都城門近了。
他眸子有些恍惚,幾乎快落下淚來。
可就在這時,他頓住身形,停下腳步。
回去,會如何?
再不能使劍打馬。
用這廢掉的膀子,去抱他喜歡的女人?
想到“喜歡”,他嗤地一聲笑了。
他的喜歡,何其卑微、輕賤?
因覬覦那肉體,貪戀床笫之歡,強將心裡根本沒有他的女人,禁錮在身邊。
童傑尚肯給耐心,沒有執意用強。他卻連那老妖怪都不如,一再做出無恥醜事。
他想到他看到童傑時那種反胃惡心的嘔吐感,那抓心撓肝恨不得將這人碎屍萬段的恨意,——她對著他,也是這般心情吧?
……………………………………………………………………
十月初十。林雲暖生辰。
她臨窗描眉,抬眼,見阿倩立在已敗的木樨花下,笑盈盈瞧她。
“打扮這麼好看,乾什麼呀?”阿倩揶揄地,笑她,“沈大哥在外頭等好久了,你再不出去,他就要急瘋了。”
林雲暖抿嘴一笑,拾了唇脂,均勻塗在嘴唇上麵。隨手翻一翻妝奩,找出一隻手鐲戴上。
錯眼就見躺在妝匣裡那枚紫紋白玉。
前年生辰,夜半夢醒,這塊刻著“鈞頤”二字的白玉,就被她握在手裡。
眼睛,沒來由地澀了一下。
將妝奩關上,恢複了甜笑,起身喚來朝霞和悅歡,吩咐今天宴客之事。
去年底,晚霞出嫁,朝霞便從雲州過來服侍她。
一同來的還有錢氏,將珍寶齋分號開來京城。
也有她的功勞,毓漱女館雖不甚賺錢,倒交了不少朋友。從中使力不少。
將事情交代完,才出來挽住阿倩的手臂,笑道:“先說好,今天可不許灌我喝酒。去年你們幾個,害我在沈大哥麵前出醜,壞死了!”
阿倩笑嘻嘻地:“這有什麼?醉了酒,不過乖一些,話多一些,粘人一些,沈大哥不知多喜歡呢。你平素太正經,那才沒趣呢!”
林雲暖戳了戳她腰肢,故作不悅道:“莫胡言亂語,給人家聽見,還以為我和沈大哥怎麼了呢!”
阿倩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人家就是沒聽見我說的,光用眼瞧,也瞧得出來。一個郎中天天往女館後門跑,今天送補藥,明天送吃食,你說人家圖什麼呀?你忙起來,把人家晾在門外幾個時辰,不見他生氣,還傻兮兮地笑。彆不知足了,林姐姐,你都多大年紀了,還挑?”
見林雲暖聽不見似的,隻顧走她的,阿倩扯了扯她的裙子,放大聲音道:“哎哎哎,這位老夫人!”
林雲暖回頭瞪她,阿倩噗嗤一笑:“瞪我做什麼?我說得不對?人家沈四夫人和你一般年紀,女兒都快議親了!”
林雲暖與她邊鬥嘴邊往前頭走。沈世京來得早,女館還沒上客,他侯在穿堂,聽見腳步聲,就站起身來,朝來人施禮。
抬起頭,見到隻有阿倩一個,不由麵色一僵。
阿倩硬著頭皮與他笑笑:“半路上,侍婢傳話,說是今天備的一樣吃食材料買少了,她就……”
就把他丟下,先去處理彆的事了。
沈世京這才一笑,“罷了,是我來得不是時候。”
阿倩見他行了禮就要走,忙喊住他:“哎,你就這樣走了?沒東西托我帶給她?”
沈世京會錯過這麼好的送禮物的機會?她才不信。
果然就聽沈世京笑道:“今天這份禮,我想親手贈她。”
曲水橋前,河中小舟一蕩一蕩。柳樹下,林雲暖轉過臉,麵色有些泛紅。
阿倩幾個在舟上與她招手,笑著喊他們“林姐姐、沈大哥——”
聲音遠遠傳開,歡快的笑和甜美的嗓音引無數人在橋旁駐足。
沈世京呼吸有些急促,兩手交握著,不時挑眉覷她神色。
見她始終不語,不由有些泄氣。
“林……你、你不喜歡麼……”
林雲暖其實不大會應對這種事。
唐逸十分自信,木奕珩是霸道,對上這個在她跟前總是賠小心的,有點不知怎麼答才好。
沈世京已經灰下心,“我、沒彆的意思,隻是,除這鐲子,也再沒彆的……拿得出手了……”
林雲暖垂頭覷了一眼那鑲寶燒藍鐲子。
這東西實在太私人了,她若收下,這關係就成什麼了?
這些年,沈世京是如何待她,她心裡不是不懂。
她也一直努力回報,藥材都隻在他那邊拿,這兩年不少藥鋪要與她合作,全都拒了。
逢年過節也會想著他,念他一人不易,往往弄了飯菜叫人給他送去。
儘力用一番真心,去回報這份恩義。
早在兩年前中元節那晚,她就已與他說得很清楚。從她改口喚“沈大哥” 那日起,便隻當他是個朋友,是個兄長。
她正想再說些什麼。突然,一道有些悲涼的笛聲傳來。
她驀然望去。
橋下,一葉蓬舟悠悠蕩蕩從橋洞下駛出,緩緩慢慢,隻見倉下一人,臥坐在那。
笛音蕭瑟,似極傷懷。持笛人穿一襲淄衣鬥笠,腳上的靴子已有些破了,是個極不起眼的尋常船夫。
不堪回首的往事湧上心頭,林雲暖緊緊攥住身側枯去的柳條。
她露出一抹苦笑。
這是做什麼呢?
兩年前,那個她一心盼他不得好死的人,就已經死了。
轉回頭,終於用清明的眼望向沈世京,唇角笑意微涼。
“沈大哥,我不能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