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睡好了麼?先洗臉,還是先喝點水?我抱你過去……”
林雲暖伏在他肩上,目光略過他,看向那邊木然立著的春熙,“我想沐浴,睡得一身汗。”
不知怎地,春熙總覺得,九奶奶這淡淡的一眼大有深意。
她連忙退步:“奶奶稍待,奴婢這就喊熱水。”
春熙走回她自己房裡,廊下就聽見悅歡和清風說話。
清風聲音十分響脆,容易辨識:“……早聽說奶奶嫁的新姑爺年輕,太太還怕奶奶跟了他要受氣,誰想他疼奶奶疼得,恨不得時時捧在手上含在嘴裡呢,上回我進去,瞅見姑爺叉了葡萄喂奶奶吃呢,奶奶埋頭看書,還怨他喂葡萄擋住她了,把我笑得,差點驚了他們,趕緊出來……”
悅歡聲音裡帶著愉悅:“你沒事彆老進去,以後注意著,隻要姑爺在家,你就少過去現眼。奶奶不喜歡眼前人多,姑爺又愛膩著她,你進去撞見,你自己羞不說,奶奶也該不好意思了。”
清風道:“可我見姑爺那幾個丫頭,總在裡頭啊,我是生怕奶奶身邊沒自己人,不慣啊……”
“那是木家的人,奶奶不好說。”悅歡歎氣,“以後你機靈些,行事說話前先動動腦,彆惹了奶奶跟姑爺不高興……”
春熙聽到這裡,心裡說不出個什麼滋味。
她走回房,一眼看到窗下繡了半麵的男式貼身衣裳,走過去拿起剪刀就剪。……終是下不去手,剪刀“當”地落回針線筐裡,春熙坐在凳子上,抱頭伏在那未完成的衣裳上麵,低低地哭了。
六月三十,林旭一行就要回筠澤去。
林雲暖和林熠哲隨在木大老爺車後,一同送行。
少不得親家寒暄,吃了餐踐行酒。木大老爺乃是朝中三品大員,平素見到,怕是要叩頭喊一聲“大老爺”的,此番與林旭把臂言歡,一口一個“親家”、“兄弟”,給足了臉麵,林旭一顆心總算落地,背著人,夫妻倆把林雲暖喊來,一番□□,“你嫁入這樣的人家,今後可得規行矩步,夫妻間哪有不齟齬的,不能一有點風吹草動就鬨和離,這回再不安生過日子,就給我剃了頭出家去!”
林雲暖口頭應承,心裡頗不以為然。她也說不好,這段婚姻會是什麼結局。
臨走,林太太又偷偷塞了她好些體己銀子,“木家勢大,咱們家世是比不得的,平素你待人大方些,缺銀子就寫信跟我要。凡事忍讓些,心裡不痛快,就跟娘說,莫自己憋著,壞了夫妻感情。我瞧奕珩誠心待你,是個好的,你少跟他耍脾氣,男人的耐心,那都是有限的,等他哪天在你這瞧夠了冷臉,怕就要尋些會哄他開心的了。清風樣貌不錯,她老子娘都在我手下,不敢有外心的。等你肚子大起來,不方便了,把她擱屋裡,彆叫奕珩身邊那幾個不跟你一條心的占先機……”
林雲暖聽她說這番貼心話,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林太太總是罵她,可到底還是為她好的。什麼事都替她打算在前,事事都顧慮到了。
林家馬車一走,林雲暖哭得不能自已。
回程路上,她伏在木奕珩腿上,幽幽問道:“木奕珩,你會對我生厭麼?等我這具身體老了,不好看了,你還要我麼?”
木奕珩給她問得哭笑不得,伸手給她抹眼淚:“你想這麼多乾什麼?好好的,作甚給自己添煩惱呢。”
這不是標準答案,林雲暖聽了,心裡那點不安定,更甚了。
卻在這天夜裡,夢回醒來,看見身邊一邊給她搖扇子一邊打瞌睡的人時,覺得好生窩心。
她奪過那扇子,爬起身抱住他脖子,在他臉頰上麵親吻。
木奕珩醒了,扣住她的腰,反攻過來,噙住她的嘴唇。
林雲暖一點一點滑下去,張口……聽見木奕珩從喉嚨裡溢出一聲長歎。
乞巧節,木紫煙回來與幾個姐妹、嫂子們玩,林雲暖小腹微微隆起,穿著寬大的衣裳,去了上院。
一進門,就察覺到屋裡歡聲笑語的氣氛有些冷凝。
木大夫人叫人攙著她,小心移步到裡麵去,也不許她施禮,拉著她坐在自己身邊,“聽說你昨兒崴了腳,可要緊?沒扯到肚子吧?”
林雲暖麵色一紅,有些羞愧。——全怪木奕珩這個沒羞沒臊的,非拉著她一起洗澡,出來時為了躲他,腳上崴了一下。也不知哪個嘴碎的,巴巴說與大夫人知道。
“不妨事,下回知道小心的了……”她低聲認了錯,也不必大夫人提點。
說著話兒,二夫人和四奶奶、五奶奶來了。妯娌幾個和木紫煙都親近,稍間又笑鬨開了。林雲暖孤零零坐在木大夫人身邊,與這熱鬨氣氛格格不入。
她知道,木紫煙和木清河她們都對她有些敵意,隻不知,是因為她名聲不好,還是因為彆的什麼。
用過飯木家的姊妹們就約著一同去遊蓮池。這季節荷花開得正好,府裡有一大片池子,泊了兩艘小船,正為女眷賞花之用。
想象傍晚遊船在河裡,清風夾送來陣陣荷香,多半是種極好的享受吧?
但她有孕在身,是上不得船的,大家又得特彆照顧她,又不是很想和她一起玩,她何必去找不痛快呢?推說有些乏了,告辭出來,自己領著悅歡在院裡隨便賞賞花。適才吃了幾塊巧果有點不舒服,停在一叢芭蕉旁邊惡心了好一會兒。
真想離去,陡然聽見一聲壓低的哭泣。
“大妹妹,你彆哭啊,這到底怎麼了?”
是木大奶奶的聲音!
大妹妹,不就是木紫煙?
林雲暖不欲下作的聽人牆角,連忙朝悅歡打手勢悄悄離開。
身後木紫煙哭訴的話隻入耳一半:“那狼心狗肺的東西收了衛子諺送的一個妾,生得妖妖調調,慣會伺候人的,勾得他沒了魂,我不過叫來敲打一番,他就敢當著人麵給我難堪,我是瞧……”
走回自己院裡,心臟還砰砰跳動,這要是給木紫煙撞見她在芭蕉後頭,不定又怎麼猜忌她呢。
午後悶熱,小丫頭們都躲懶去了,廊下無人,才步上台階,就又不小心聽了回牆角。
“……肚子裡懷著孩子,還不忘勾著爺做那事?”
林雲暖麵色一沉,住了步子。悅歡一臉氣憤,給她橫了一眼,垂下頭,退了一步。
屋裡說話的,是個陌生的女聲,聽來應是年歲不小。
“也是,不是這種下賤貨色,又怎能哄得九爺娶她進門?男人麼,在床上耳朵最是軟,隻要伺候他高興,有什麼不肯答應的?”
另一個聲音有些不悅:“娘,您這說的都是什麼話?在女兒跟前,說這些合適麼?”
悅歡與林雲暖對視一眼,蹙緊了眉頭。是春熙。
“有什麼不合適的?你都多大了?若非你沒用,怎會到現在都沒近過爺的身?那賤婦懷了孩子,正是你的大好機會,不趁著這時候定下名分,難道你要等那賤婦隨便打發你嫁個奴才?”
“娘告訴你,這時候要臉不行的,你這樣好看,又是貼身服侍多年的,你當爺真沒想頭?多半是你太端著,叫爺拿不準你什麼意思,這才耽擱這許多年。如今你已大了,可拖不得了。那賤婦有孕嗜睡,你大把機會,午歇時你把翠文他們都攆出去,引著爺去書房……”
林雲暖聽不下去了。
這世上竟有這樣為娘的人!
“悅歡!”林雲暖拔高音調,突然喊悅歡的名字。
屋裡兩人一驚,連忙快步出來。
林雲暖打量那婆子,依稀,是老夫人身邊伺候的何嬤嬤?
“奶奶……”春熙明顯慌亂,臉上淚痕未乾,還是何嬤嬤扯了她一把,才勉強站穩。
“何嬤嬤來了?屋裡坐。可是等得久了?是老夫人有話要與我說?”林雲暖態度客氣,看起來並無不妥。
“不是不是,老奴今兒不當值,聽說春熙丫頭有些不舒坦,過來瞧瞧她。這丫頭是老奴的閨女,蒙九爺九奶奶照拂,還未與九奶奶磕頭謝過……”
林雲暖如何能讓她行禮下去?老夫人身邊的嬤嬤,那都是一等一的體麵人,木大夫人見了,也得客氣三分,遑論她一個新嫁進來的小輩?
“春熙,趕緊扶著你娘。嬤嬤客氣了,春熙在九爺身邊久,我才新嫁過來,好些事需得跟春熙請教呢。可當不得您一句謝。”又吩咐悅歡:“去把昨兒爺帶回來的點心給嬤嬤裝一盒。”
何嬤嬤笑著客氣幾句,告辭出來。
林雲暖與春熙道:“這裡不用伺候,你們不必拘束,今兒姑娘節,你們都玩去吧。屋裡有悅歡就成。”
人都走了,林雲暖躺在帳中,隻覺百爪撓心。
有人覬覦她的男人,她當如何?要撕下臉皮,與一個下人鬥麼?
越想越生氣,覺得木奕珩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上回在大夫人院子裡調戲那個叫金鴿的小丫頭,她可是親眼瞧見的。
隻等木奕珩回來,非得好好掐他幾把出氣,誰知木奕珩這晚一夜未歸,打發張勇回來報信,說有公差在身,連夜往宛平軍署去了。
再回來,是兩天後,弄得灰頭土臉的,去淨房洗漱,睡了一上午才起。
“亂黨抓住了,總算不必在童傑手下當值,以後依舊回我的守禦所去。”木奕珩坐下吃飯,與她閒話。
林雲暖手裡擺弄一對小鞋子,拿起來給他瞧:“好看嗎?春熙和翠文做的,針腳細膩,這小虎頭活了似的。”
木奕珩笑笑:“你喜歡就好。”
林雲暖又拿起一件小衣裳:“瞧這大紅的顏色,太豔了,也不知是男孩女孩,穿著好不好看。”
木奕珩抬眼朝她看,“怎麼你這點自信都沒有?你男人是誰?你男人生的孩子會不好看?”
林雲暖撇嘴:“你長得,太秀氣了。是個女孩還好,若生了兒子,長你這張臉,再穿件紅衣裳,人家連他男女都分不出了。”
木奕珩瞪眼:“你說誰女相?老子這是威武雄健!”
轉眼,又笑道:“生個閨女,若像你,這麼勾人,嘿嘿……不過算了,你還是給我生個兒子。閨女長大了要給男人欺負,光是想想我就要殺人了。”
林雲暖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也不理他,翻翻撿撿,把大家做的小衣裳都瞧了一遍。適時春熙翠文過來收拾,她就伸個懶腰,“木奕珩,我要去午睡了,你才起來,若是閒不過就自己找事做,莫來煩我。”
木奕珩咬牙切齒看她撫著肚子去裡頭歇息。想了想,翻出一套話本來,坐在窗下看了一會兒。
等飯食消化差不多了就去練劍,回來又衝了一遍涼水。屏風後頭,他伸手拿巾帕,拿了個空。
回身,春熙捧著巾子,繞到屏風後來了。
木奕珩伸手,她沒遞巾布,抬眼含淚瞧著他。
木奕珩一把奪回巾布,圍在腰上,轉身就走。
“九爺!”春熙悲切地喚了一聲。
他回眸,望見春熙楚楚可憐的一雙水眸。
稚嫩的麵龐泛著紅暈,嘴唇緊抿,眼角眉梢透著哀求。
她娘說的對。她的時間不多了。
九爺突然娶妻,打她一個措手不及。將來婚事都在主母手上,說不準就隨隨便便將她配了人。
她這個年紀還貼身伺候男主子的丫頭,一般都做了通房,新婦偏偏裝糊塗,不肯替她做主,更時時霸占著九爺,叫她如何還能忍下去?
春熙哭得梨花帶雨,淒淒凝眸望著心愛的男人。她與他有相伴多年的情分,她相信她的態度,他應該已經懂了。
木奕珩的確懂了。
他居高臨下望著眼前的侍婢。
木家各房公子十四五歲起,便單置院子,身邊配的丫鬟,都作通房之用。他不否認,他也曾起過幾番念頭,想要收人在房中。可既然錯過,總是有原因的。
木奕珩輕歎一聲,俯下身,撫了撫春熙的頭發。
春熙心裡一喜,以為木奕珩就要伸手將她攙扶起來。木奕珩朝她笑笑,轉過身,出了屏風。
春熙伏在地上,捂住嘴,哭得傷心欲絕。
九爺不要她,九爺真的不要她!
木奕珩隨便抓了件衣裳披著,一抬眼,見帳子裡睡著的人不知何時坐起身來。
他想到還在屏風後頭的春熙,有些煩躁。
林雲暖睡得不好,朝他伸出手來,軟軟地道:“木奕珩,我渴了。”
木奕珩給她倒了杯茶,林雲暖搖頭:“不喝茶,想喝水。”
木奕珩潑了那茶,走到外頭,要清水。
屋裡隻餘帳子裡的林雲暖,和屏風後頭的春熙。
春熙抹去淚痕,收拾好自己,提著水桶從後出來。
她偷覷林雲暖,見她麵容平和,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她為何在這裡,也不好奇她來這裡做什麼。
“我……收拾淨房……”
她覺得應該解釋。九爺不要她,她隻能自己替自己掙前途。
“哦。”林雲暖聲音淡淡的,根本不欲追究。木奕珩倒了溫水過來,越過春熙,坐在床沿喂林雲暖喝水。
不知他說句什麼,林雲暖笑得紅了臉,伸手在他身上掐了一把,給他按住手臂推在枕上親她的嘴唇。
春熙心酸難抑,快步從屋裡出來。
翠文見她,十分吃驚:“春熙,奶奶歇著,你怎麼在房裡?”
春熙沒臉說,她垂著頭,重複一句,“我收拾淨房……”
失魂落魄地走出去。
林雲暖氣喘籲籲的,把木奕珩推開些,“我想回毓漱女館瞧瞧,你說娘會同意麼?”
“叫我跟著你一起,她就能同意。”木奕珩也怕鬨過了,直起腰,把人從帳子裡撈出來。
“我快在你家悶出病來了,我想出去走走,但不想跟你一起。”
木奕珩挑眉。
聽她解釋道:“你整天圍著我,平白惹人笑話。你外頭那麼多事,不必時時膩在我身邊,我也想做點自己的事,有自己的時間。但我怕娘不高興,不敢跟她提。”
“這有什麼?”木奕珩嗤笑,“你做了我木奕珩的婆娘,自然也得有幾分我木奕珩的囂張。怕什麼?娘她又不吃人,家裡又不是不知道你從前做什麼生意,誰說什麼了?”
林雲暖自從嫁人,就有點莫名的慫,自己也覺得好笑。
“你若悶不過,就跟娘要車,多帶些人,去你二哥家串門子。隨意去街上逛逛也好,你坐家裡的馬車,輕易不會有人不長眼過來衝撞,或是學著七嫂他們,沒事治個宴,邀請各家女眷過來坐坐。”
想到這裡,林雲暖就苦了臉:“還是算了,我才結婚幾天,就大了肚子,哪裡好意思見人?”
…………………………
城東天香樓。衛國公坐在二樓臨窗雅間喝茶。
他手邊,擺著一隻白色玉佩,不時拿握在手,摩挲幾下。
傳來步聲,他淡淡掃過去,“查得如何?”
“那姓林的寡婦沒可疑,家裡父母皆全,出生長大都在筠澤,沒接觸過京城這邊的人。年紀也對不上。”
“那,木奕珩?”
“根據木家所言,木奕珩是木文遠在桐鄉尋回的友人遺孤,屬下往桐鄉打探,那個所謂‘友人’,沒人見過,也沒人聽過。”
衛國公握住玉佩的手緊了緊。
“安排人手打探,我要知道關於木奕珩的所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