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嬤嬤抬起頭來,雙手覆在榮安膝頭,“不!不是!老奴怎會不懂殿下?殿下是恨,是怨,可殿下不是不愛惜世子。殿下是世子親娘,幾乎豁出命才生下他,就此傷了身子,常年用藥養著。殿下是愧吧?是愧對這孩子。他撞見不該撞見的事,殿下是故意說氣話,故意遠著他。殿下……這不怪世子……,要怪,隻能怪那李聰。殿下冰雪聰明,怎麼瞧不出,這蠻人的狼子野心?世子未曾說錯,此人是要借著殿下,給他自己鋪路……”
“是又如何?”榮安咄咄逼人,“本宮樂意給他這機會。本宮樂意做他墊腳石。隻要伺候得本宮高興,本宮何惜一點點榮華富貴?”
邱嬤嬤沉沉歎了聲。
“殿下主意已決,老奴沒什麼可勸了……老奴最後有兩句話,想留給殿下,殿下聽是不聽,由得殿下罷。”
“公爺如今尋回親子,又有親孫,一旦世子有什麼不好,就可以殿下年高體弱不能生養為由,接回那木奕珩。”
“殿下不能再慈悲下去,那孽種,總是要除去才能安穩度日。便是殿下已經無意留在衛家,這許多年受過的苦,卻也不能白白受了。”
“李聰野心勃勃,將來若是得勢,難保不是第二個公爺。殿下便是得了自由,也不能改嫁於他。殿下若真能出了公府,老奴勸殿下,帶發修行,做個女冠,一來可保名聲不損,二來,在外也自由隨意,……”
“老奴言儘於此。”
邱嬤嬤重重叩了個響頭。
她緩緩起身,倒行退出門去。
榮安隨手拾起身畔的枕頭,發泄般扔在地上。
邱嬤嬤在階上聽見榮安的怒喝聲:“不準攔!叫她走!不準勸!眼不見心不煩!”
屋裡嘩啦嘩啦的碎瓷聲響,不知榮安摔了多少東西。
院子裡的侍婢都禁聲,大氣兒都不敢喘。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榮安又道:“李聰在麼?進來!”
李聰臉色鐵青,走入進來,也不行禮,與她鬨彆扭,酸言道:“殿下喊屬下進來有何吩咐?”
榮安靠在枕頭上,慵懶地翻了個身。
“我腰疼,你過來給我捏捏……”
李聰冷笑一聲:“殿下莫不是尋錯了人?屬下是個男人,可不是宮女侍婢,焉敢觸碰殿下玉體?”
榮安聽這話說得耳熟,可不正是當日初次喚他進來時,他說的話麼?
榮安吃吃低笑出聲,順著他道:“本宮準許你碰,你怕什麼?”
那晚,他聽了這答案,遲疑片刻,就擁了上來。
此刻,他心裡滔天的憤恨。
榮安還當他是外人。
叫他膨脹起來的驕傲自大,儘數被一盆冷水澆熄。
榮安朝他勾勾手指:“好啦,你生什麼氣?我不是攆了她走?不是與你不親近,是得給她留點臉麵,畢竟是我的乳娘……你過來,明兒我領你進宮,回頭給你升兩級官職,彆氣啦!”
李聰身子晃了晃,抱著膀子:“哼,當我是那等好打發的?不過瞧在你致歉尚算誠懇,罷了!”
他大搖大擺走進內室,帳子一掀鞋也不脫躺了進去。
榮安伏在他身上,細細端看他的臉。
“李聰,你生得俊俏,定有許多姑娘傾心於你吧?”
李聰將榮安一摟,使她貼在自己胸前:“有是有,不過我心裡隻有你,榮安,你不會負我吧?”
榮安吃吃一笑,吻他的嘴角:“傻瓜。”
…………
“公子今日仍在西山,與孟、朱、何幾位公子遊宴。小公子在木老夫人院子,咱們的人靠近不得……”
衛國公的書房,徹夜明著火燭。
聽了下人的話,他點點頭,翻了一頁書,漫不經心道:“那野種可死了沒有?”
管事搖頭:“不曾。今日宮裡派了新的太醫,府裡那位突告病退,殿下已經允了……”
衛國公翻書的手一頓,眉頭蹙起:“她這是,起了疑心?哼,我還以為她心裡早沒了兒子,滿心滿眼隻瞧得見那個小白臉!”
管事道:“倒不是殿下,是邱嬤嬤,據說拚死哭求,要守著世子。殿下煩心不已,將她攆了……”
衛國公擺擺手:“罷了,不必理會。明天入宮之事,你著緊盯著。奕珩那邊,想辦法絆一絆……”
想到明天,衛國公幾乎有些坐不住了。
很快,他就能擺脫他厭惡透了的妻子。
擺脫鬼魅一般糾纏了他半生的榮安。
衛國公取出畫像來看,細細摩挲上麵女子的麵容。
管事悄聲退出門外。
外麵,夜色黑沉,紅月如鉤。
…………
林雲暖伏在泉池邊沿,木奕珩從水中靠近,在後輕輕摟住她。
薄薄的嘴唇親吻她的鬢角:“想什麼呢?”
她頭一歪,靠在他的肩膀上。
“木奕珩,兩天了,我想鈺哥兒。”她聲音聽來慵懶,又嬌癡。
木奕珩垂頭親她的額頭,眉毛,和鼻尖。
端起懷中這張看不厭的臉,輕輕吮過兩瓣小巧的紅唇。
“急什麼,好容易告假出來,難得這般神仙日子。”
林雲暖低聲道:“我確實很享受這種閒適安逸的生活,不過我想鈺哥兒,心裡覺得空落落的,安不下心。我知道你為我花費了很多功夫,如今享受已享受過了,瘋也瘋過了,日子總得回歸原樣。我們為人爹娘的,總不能不顧孩子……”
木奕珩輕輕笑道:“那我叫人把鈺哥兒接來,我們一家三口住在這兒呢?”
林雲暖當然願意,可明知這不可能。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均在,如何能分府單過?豈不給人戳脊梁,罵不孝?
況他是養子,養恩大過天,出府單過,簡直大逆不道。
當初為了娶她,揚言出府,已給世人罵得狗血淋頭,幸得木家老爺和夫人不計較,大大方方替他娶了新婦。如今再提此事,豈非不識好歹?
林雲暖歎了聲:“彆胡鬨了,如何能出府?豈不叫老夫人、夫人她們寒心?再說家裡待我們那麼好,事事不需自己操心,若出了來,還不知要忙生計忙理事忙成什麼樣子。你就當為了我……”
木奕珩下巴抵在她頭頂上,悶悶地道:“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
一句話說的林雲暖窩心不已。
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比你愛的人也愛你更幸福的呢?
況有些事,甚至不必你提,他便懂得。這樣的愛情去哪裡找尋?
兩人靜靜泡在水裡,相擁著,數星望月。隔壁院子傳來嬉笑聲,是朱彥光何廣義他們在賭牌,也有漫漫的笛聲,隔牆傳來。
日子那樣靜好,月色那樣怡人。
若能夠,林雲暖願永遠沉醉在這熏人的夏夜泉中。永不知痛苦滋味。
……
山莊外,寒娘注視上頭垂掛的“清幽幻境”匾額。
她不識幾個大字,隻認得上頭那個“清”字。
她篤定就是這裡。
鞋底已經磨穿了,腳趾上都是血淋淋的口子,混著泥水,疼得站不住。
果真是清幽之地,極難找尋。她趁夜爬山,跌了不知多少跟頭。
才終於在天色朦朦亮時,摸上山來。
人跡罕至之地,隻聞蟲鳥鳴叫之聲。
她攥了攥袖子,張開乾裂的嘴唇,一邊叫人,一邊敲門。
那小小門扉,竟未上鎖。手剛一推上去,那竹子紮成的門就應聲而開。
寒娘嘴裡道聲“得罪”,一步步朝裡走去。
宿醉的人都還未醒。
園中摘菜蔬的婆子發現了她,發出一聲驚叫。
寒娘拘謹地扯了扯衣擺。
“我……我……找木九爺。”
木奕珩後來給何廣義他們拉去賭牌,喝了半晚的酒。
林雲暖在阿倩屋裡,聽見下人回報,不忍叫醒木九,自己穿衣洗臉梳頭,先去了前頭。
她如何想不到,來尋木九的,會是個女人。
寒娘回過臉來,見著來的是個婦人。
十分的白皙秀美,寒娘想到自己此刻的狼狽,蹙眉垂下頭,小聲喊她:“夫人。”
兩人樣貌有些相似,幾乎一照麵,寒娘就猜出她的身份來。
九爺為她出手教訓衛子諺,出錢安排她回鄉上路,都源於自己與此人的幾分肖似。
可林雲暖的心裡卻是狠狠震了震。
相似的五官,長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是另一種風情。
來人至少小她十歲,正是最好的年紀。
寒娘見她不說話,忸怩片刻,想到自己如今前途茫茫,隻得狠心一跪。
“夫人,九爺原請了鏢局送小女回鄉。可半途……匪人橫行,殺了鏢頭,小女好容易逃得出來,千辛萬苦尋來此處。求夫人勸勸九爺,莫再趕小女走了。小女願意當牛做馬,伺候九爺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