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唐逸, 江南十數縣內, 隻要聞說這四個字,沒有不伸大拇指的。
六歲成詩八歲作賦,自小就是人人稱頌的對象。他少時的“戰績”遠近各鄉婦孺皆知,教訓起自家不爭氣的兒郎時, 難免就要說出那句“你看看人家唐逸”。
他非長子,家中事輪不到他煩心,二哥又早早考取功名走了仕途,唐逸無事一身輕, 永遠閒適自在, 他不屑於功名,不通俗物,生來就與水墨丹青為伍,活得灑脫不羈。
唐逸猶記得那年三月的春雨,迷迷蒙蒙下了近半個月, 滿城皆是氤氳潮濕的氣息, 沒來由讓人平添幾絲惱煩。
多半時間他就在家中畫畫兒, 有人千金求他一幅山水,他不耐煩,直接拒了,提筆繪下婀娜的仕女,隻是不見五官。
畫中人裙擺淩於水麵上, 袖中揮退層雲, 偎著一片快要衰敗的殘荷, 已經上了色,紅的裙綠的水,層層蕩起的白色的波。
他近來專攻這人像,隻是想象了千百次,總畫不出洛神的容顏。
他心目中的神女,該是水眸橫秋波,眉凝萬古愁的模樣。平素隻見慣了那些歌女舞娘,百般獻媚妖調……
發愣間,外頭小廝福盈就來傳話,聲音壓得低低的,試探著,怕斷了他的思路,“四爺,蘇六爺幾個在外頭,邀您一塊兒出去耍子。”
唐逸正無從下筆,索性擱開去。一點未乾的墨滴順著宣紙暈了開來,唐逸看也沒看一眼,正正衣冠長身走了出去。
蘇六是他發小,孩提時就在一塊摸爬滾打,一塊兒學鳧水,一塊掏鳥窩,後來蘇六一心考功名,唐逸走了全然不同的路。他少年成名,多少人求著他捧著他,原不需他活得太辛苦。
邁步出後門,蘇六顧三等人皆在,蘇六神秘兮兮地戳戳唐逸,“顧三訂了親事,是筠澤方家的閨女,上回相看他隻瞥了個輪廓,心裡打鼓得很,攛掇我們陪他去回筠澤,好生把未來媳婦兒瞧一瞧……”
唐逸聞言悶笑:“瞧見了怎地?若是個無鹽,難道還能悔婚退親不成?家裡訂了便是訂了,你爹娘瞧對眼了比你自個兒瞧對眼要緊。”
一聽這話顧三不樂意了,“季安你自己熬到現在不肯成親,怎麼不聽你娘的?你娘眼巴巴盼著你開枝散葉,我在我娘窗外都聽她念叨多少回了。你怎不給她娶個無鹽回來叫她高興高興?這話說得忒沒良心!”
幾人皆是自小玩鬨慣的,相互知道底細,唐逸這人才清高,心氣兒更高,不選個自己相中的他是絕不甘心耗上自己這一輩子的。
平素花天酒地逢場作戲玩玩尚可,他身邊從不少女人,對娶妻一事卻是謹慎得緊,生怕一不小心給自己上了枷鎖。他自己的三哥就是例子,自打娶了三嫂高氏,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起來,飲酒賭錢不可,狎妓遊湖不可,遲起晚睡不可,讀書三心兩意不可,好像不是娶了媳婦兒,而是多請了位親娘擺著。
幾人說笑著翻身上馬,打馬揚鞭,直往筠澤。
天上小雨不歇,路麵光光亮亮倒映著紅的綠的油紙傘,馬蹄不時打滑一下,這並不影響他們的興致,一路冒著氤氳的雨絲朝前。
到筠澤城內時,已是晌午時分。在一家看起來頗氣派的酒樓看座,叫了些酒菜。往廂房內換了衣衫,幾人略進了幾口溫酒,開始商議如何“偶遇”那方家小姐。
顧三明顯已有成算,執酒笑道:“我打聽得她舅母今日做壽,她必是到的,恰他舅家蘇六弟他有故舊,可攀一攀交情。借上門寒暄之機,我們大膽往內園一走,你知道,這晌午後,酒宴罷了,多半就是賞花遊園,或是搭台聽戲,總有機會撞一撞運氣。”
唐逸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手裡折扇一收輕輕敲了敲顧三的腦袋,指著天道:“兄弟,你先瞧瞧今兒什麼天色?遊園?看戲?滿院子女客淋成了落湯雞,你想看的是什麼?”
蘇六笑道:“四哥說得不錯,這下雨天,遊不成園,搭不成戲台子。我與那方姑娘的舅家表兄原是同窗,那也是小時候的事了,這厚顏上門敘舊本就十分奇怪,再隨你闖什麼園子,你我三人豈不被人家當成了蟊賊看了去?不行不行,怪我沒論清楚就頭腦發熱隨了你來,答允你這勞什子要求。咱倆狗屁不值,臉丟了就丟了,咱們四哥可是雲州之寶,被人當成了宵小之輩,將來還要不要混了?”
顧三臉一沉,嘴一撇,幾乎要給兩位好友跪下了,“事關我終身幸福,兩位就這樣冷眼旁觀?”
唐逸嘿嘿一笑:“怎麼就不幸福了?多少夫妻未曾謀麵便成了婚,後來子孫延綿,也是一世相守,哪裡就那麼嚴重?”
顧三隻是苦著臉不語,連酒也不喝了。
唐逸擺手一歎:“罷了罷了,且先上門去,其後之事,隨機應變吧。今日隻當是陪蘇六訪舊友。”
他向來是朋友中的主心骨,說一不二的,顧三聞言就笑了起來,“還是四哥疼我。”
一行人摸上門去,蘇六出麵,進了拜帖通了姓名。不一會兒裡麵就走出一個大腹便便的 ,拱手笑道:“小可早棄了功名一路,不想蒙君不棄,今日尚有人記得與小可從前的同窗之誼,請進請進,不周之處,還望蘇兄海涵。”
這人臉色泛紅,渾身酒氣,顯是午間宴上飲了酒。三人互視一眼,相互寒暄了一番,裝作剛知道今日府上有壽宴的樣子,唐逸抿了抿嘴唇,心想總不能空手上門,當即微微一笑,客氣地說去拜見老壽星一番。
蘇六不想他奔著鬨大了事去,忙把他袖子一扯,唐逸淡淡笑著,從容跟在那人之後,昂首闊步穿過正堂。
壽星乃是五十整壽,兒孫滿堂,壽宴十分熱鬨。
唐逸等人被引薦進去,執小輩禮道了千秋,唐逸朗聲道:“本隨舍弟拜訪賢兄,恰遇府上大喜,某不才,願作畫一幅,聊表我兄弟三人心意。”
客人要求一展所長,主人自沒有拒絕的道理。客氣一番過後,擺了筆墨紙硯,唐逸提筆站正,挑眉看了顧三一眼。
萬千囑咐就在這一眼之間。
三人乃是外客,進來時裡頭圍攏的女眷除長輩外儘避去了後麵隔間。四扇高大的織錦屏風後頭影影綽綽,總有顧三想見的那人。他提議作畫,也為自己好友爭取了時間。
片刻顧三果然告罪,說要更衣。塞了那領路的小廝一把錢,繞到閣子後麵窗下,匆匆忙忙朝裡瞥了一眼。
窗上掛著織金翠雲紗簾,他挑了一條細縫,裡頭瞧不見他,他倒瞧得見裡頭。
——見著十來個小媳婦大姑娘或坐或站在那屏風後頭,好幾個正探頭偷覷唐逸作畫,小聲猜測著這位公子的身份。
唐逸素來招風,且不說那驚世才華,光憑一張姿容如仙的臉,就已迷倒了雲州無數的芳齡少艾。
就連身經百戰的花娘也願為此郎君前仆後繼,不少寧願倒貼,也想求一夕溫存。
唐逸待女人向來溫和多情,花邊事是數不勝數。
顧三不免有些心酸,焉知在談論唐逸的這些女孩子裡麵,就沒有他的未婚妻子?
片刻,他將視線落在一個嫻靜的少女身上,從他的角度,隻瞧得見她半麵側顏。長睫毛彎成好看的弧度,一笑還有一枚笑渦綴在臉上。
顧三將眼前的人影和自己記憶中那個模糊的人重合。
他心裡滿滿的甜蜜,興奮得恨不得推開了那窗,狠狠的大喝幾聲她的名字。
屋裡唐逸的作畫已到尾聲。顧三再怎麼舍不得也得回到座位上裝模作樣的喝茶,暗中給唐逸和蘇六遞眼色,在袖底伸出大拇指讚自己的未婚妻。
唐逸微微一笑,就此住了筆。
他剛拿起紙張來,就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懵然闖入。
乍見外客在前,那少女整個人似嚇傻了般。
屋中人的目光都朝她看去,連帶唐逸,也朝她看了去。
好似雪後初霽,蒼蒼茫茫玉樹鋪霜。也似雨後新月,彎彎淡淡獨秀長空。
那雙眸子是浸了三月的西湖煙雨色麼?空濛瀲灩得讓人似被吸了進去。
一望見了,再移不開眼。
那兩片又驚又急欲訴不訴,欲哭不哭的嘴唇,盈盈泛著水光。貝齒緊張地輕輕咬住下唇,叫他覺得心疼極了,很不能伸手去,撫一撫那軟軟的被咬痛了的嘴唇。
少女無比窘迫地喊了聲:“姨母,我……我不知……”
聲音帶了一絲顫,像個做錯事怕被懲罰的孩子,縮著肩膀,似乎想退出去,沒得到上首長輩的允許,又有些遲疑。
有個婦人笑著給她解了圍,朝她招手道:“不妨事,你大大方方地與客人見禮。你表姐妹們都在後頭說話,你也去。”
少女這時才從容些,忙不迭微一屈膝,“小女魯莽,抱歉至極。諸位貴客萬福,請慢坐。”
她輕輕提了下裙擺,匆匆繞到了屏風後頭。
就聽見小姐妹們一陣打趣,屋中長輩警告般咳了一聲,那後頭的笑聲才歇了。
唐逸耳中適才聽了那少女的說話聲,幾乎以為自己是飲過幾壺瓊漿,否則他怎會醉得這般厲害?這聲音柔婉又軟糯,若在榻上席間,弱不能當,低低哭求之時,該是如何動人模樣?
光是這般想著,他已渾身燥熱不堪,整個人幾乎立不定了。
“……子,唐公子?”
“四哥!”
醒過神來,周圍眾人不知已喊他多少回了。
唐逸咳了一聲,掩飾了窘態,將手中書畫展平,微笑道:“晚輩不才,即興作了幅蒼鬆翠柏圖贈與太太,望蒙不棄。”
眾人讚歎了一番,就有侍女上前欲接過畫去。唐逸想起一事,溫聲道:“且慢,不才尚未落款。還請姑娘稍待。”
說話間,他從腰間取下印鑒。
再展畫向眾人,滿座皆訝異起身。
“唐逸!他是那個雲州才子唐逸!”竟是屏風後頭先爆出了驚呼聲。
座中幾個長輩的婦人吃了一驚,雲州唐家乃是書香門第,百年清名佳譽,這一輩出了個名揚天下的風流才子,遠近縣鎮無人不曉。適才這人與友人進門,揚言要作畫獻於壽星,眾人還覺此人頗不懂禮數,沒有自知之明,通報姓名時,更連他姓甚名誰都沒聽清。
此刻卻是無人不知他了。長輩們已無閒暇去警告那些莫名興奮的小輩。
壽星太太親自起身,叫侍婢重新上茶,把唐逸三人請到座上,又吩咐子侄去通告隔臨陪客的當家老爺親來麵見唐大才子。
大驚小怪的一番禮數下來,顧三心願達成,府中主人一再挽留,唐逸等執意告辭出來。
瞧瞧天色,竟已是傍晚時分。顧三長揖到地,“四哥今日為我做的,小弟銘記在心,來日定為四哥效犬馬之勞。”
唐逸猶如丟了魂魄,全沒聽見他的話。
三人行了半條長街,唐逸陡然醒過神來:“顧三,蘇六,適才席間中途闖入那少女你們可知姓甚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