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六一怔,全沒想到他問出這樣一句話來。
顧三撓了撓頭:“沒……沒在意,當時一心想著方姑娘他……”
唐逸一勒韁繩,調轉了馬頭:“對不住,兩位賢弟,我今日若問不出此女身份姓名,恐往後再難入睡。”
他打馬就走,驚得兩人齊齊追上。
“四哥,你是怎麼了?這會子回去,萬一府中送客出來,豈不疑心你彆有意圖?你隻管冷靜,容我等慢慢為你打聽。”
可唐逸已經聽不清他們說的話了。
他心中鼓噪著複雜萬分的情緒。似乎有個聲音在他耳畔,告訴他:“就是她,就是她了!”
他畫不出五官的神女,他久候不來的夢中人。
是她,就是她了。
…………
林雲暖扶著侍婢的手出得門來,正欲上轎,聽得身後她嬸子林三太太揚聲喊她。
林雲暖忙叫轎子候在一旁,自己走去林三太太的車下,“嬸娘,有何吩咐?”
林三太太瞧她一臉的如履薄冰,謹小慎微的行著禮,生怕有半點錯處似的,憐憫地朝她擺了擺手:“孩子,今日事沒什麼大不了的,錯不在你,是那起子下人伺候不儘心。你彆往心裡頭去,回頭誰敢和你爹娘嚼舌根,嬸子幫你大嘴巴抽他。”
林雲暖心頭一暖,朝林三太太微笑道:“多謝嬸娘。今日原是我魯莽,若非我半路遺失了東西費時去尋,不至和姐姐們走散,也就不會撞上了外客,驚擾了大家……”
她父親是什麼性子她清楚得很。身邊無數雙眼睛盯著她。
若非堂姐故意將她的東西丟在太湖石堆裡,她又豈會落單,白白撞上外男?
可父親不會管她是不是無辜。
她需要幫忙時連身邊婢子都走沒了影。
不是她鬥不過堂姐,實在這種小家子氣又稚氣可笑的手段太寒酸,她連鬥得興致都沒有。
哪知會鬨出這一出?
林家根本不是什麼世家旺族,一介商賈卻擺足了譜。男人們在外看儘人臉色,回到府中,加倍地要求女人們三從四德,不準行差踏錯半步。
林雲暖想到自己可能麵對的風雨,不免有些意興闌珊。
她倒盼著有一日脫離了這憋得她喘不過氣的家,不必為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束縛著。
眼前她還太弱小,能做的非常有限。獨身女子離了家族根本不可能有活路,萬事也隻能在心裡暗暗想一想,真要付諸行動,那是千難萬難。
林雲暖搖了搖頭,看林三太太身邊的幾個堂姐妹已經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她連忙退後一步:“三嬸不必為我擔心,父親便是教訓雲暖,也是為雲暖著想。雲暖不怕。”
她柔聲笑著目送林三太太的馬車離開。
林雲暖慢吞吞上了轎子。
大房隻來了她一個,今日壽星也不是她親姨母,奇拐八繞的親戚關係,母親準她出門,是為著她將來婚事。姑娘大了,多在各家走動,有那有心之輩,相中了自會上門求娶。
堂姊妹中屬她樣貌頂好,卻也是最受排擠的一個。她穿過來前原主是如何度日的,她大約估摸出來。
所幸是她來了,性子冷清下來,不再一味懦弱,從前那些可笑的欺辱已經少了許多。隻沒想到今日在彆人府上偏來了一出鬨劇。
想到此,林雲暖也懶得想了。
她隻想自己好好的過日子,什麼父母親情姐妹恩怨,她懶得理會,也不想費力去緩和。
才一回神,所乘的轎子就猛地停了下來。
前方一個溫朗悅耳的聲音:“抱歉之至,小可魯莽。可有驚擾轎中嬌客?”
這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林雲暖下意識地想撩簾子瞥一眼,還未有動作,隨行的侍婢刷地扯了她麵前的簾子。“小姐,你碰傷了沒有?”
她略帶吃驚的容顏就撞入了唐逸的視線。
小巧的花瓣嘴,就連驚愕之際也隻微微張開半寸,素淨的臉上和著半怒不怒半怨不怨的神色。
這侍婢如此無禮大膽不顧自家小姐清譽,於唐逸來說卻簡直是慈悲的施舍。否則焉知何時能再睹一回這芳容?
唐逸知道自己不能太過孟浪。歡場縱橫數載,男女一道,他向是遊刃有餘。
唐逸當即收回目光,翻身下馬,走到轎旁,執手一禮:“小姐容稟,唐某身有要事,一時不察,未曾及時勒馬,適才在轉角處險些撞到了小姐的尊轎。令小姐受驚,實非唐某本意。小姐您可有碰傷摔傷?唐某不才,能否在前麵藥鋪請位女醫為小姐一看?”
林雲暖緩緩搖了搖頭,覺得此人未免太過小題大做,她身後還跟著林家的隨從,哪裡就能跟他去什麼醫館藥鋪了?
“不妨事,我沒碰著。公子不必介懷。”她看向撩簾子的侍婢,語氣中帶了微怒:“玉秀,還不把車簾放下?”
唐逸不願就此放過,大膽又朝前近了一步:“小可此心難安,不若小姐賜府宅地址於某,容小可來日攜醫上門造訪,再行致歉。”
林雲暖尚未答話,就聽玉秀掩嘴低笑道:“我家小姐乃是商行林氏……”
林雲暖急忙喝斥:“玉秀,不得胡言!起轎!”隨行仆役都是做什麼吃的?這麼久就容一個男人攔著她的轎子?口口聲聲要講規矩知禮儀,林家早從根就爛了,光折騰她們這些女人有甚用?
林雲暖激憤之下,從侍婢手裡奪下了被拉起來的車簾。
唐逸悵然若失地望著那轎子漸行漸遠。
他當真有些失望的。
哪怕她是個窮酸秀才的女兒也好,竟是商行林氏的女兒!
商賈之女,如何配他?
…………
轉眼顧三成婚,娶了那方二姑娘,兩夫妻蜜裡調油,很是恩愛了一陣。
等顧三終於舍得從溫柔鄉中出來,與友人們聚宴,才發覺唐四哥竟是形銷骨立,清減了許多。
顧三戳戳蘇六,與他打聽:“四哥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是為何?畫作畫不出了?沒見那琴娘不住與他拋媚眼,他竟不解風情,這哪裡還是咱們風流倜儻的唐四哥?”
蘇六低聲道:“你有所不知,此子中了相思毒,飲了相思酒,生了相思病了。”
顧三睜大了眼睛:“誰有這般造化?敢叫咱們唐四哥為她一鎖愁眉?”
“你可還記得當日你去偷瞧方二姑娘,咱們在壽星屋裡撞見的那女孩兒?當晚四哥就為她魔障成什麼樣?誰想幾個月過去了,這夢還未醒。許久不見個笑模樣,喝醉了就喊‘林姑娘’。”
聽蘇六如此說,顧三心中不忍:“怎不早與我說?當日宴上見著她,想來不是我家娘子的表姐妹就是親好之家的姑娘。這事包在我身上,等我去打聽清楚。當日四哥為我付出,今日輪到我為四哥出力。”
二人也不與唐逸商議,自行就定下了計策。
幾日後唐逸被友人們拉著去筠澤遊玩,他立在橋頭,覺得自己滿腔的相思就如昨日的煙雨,已經氤氳得化不開去。
可理智還殘存幾分,告訴他那不是個合適的妻子人選。他的清傲也不準許自己沾染了世俗,與商賈結親。
他滿含愁怨的眸子無意識地朝橋下水中落去。
一艘靜靜的小舟恰從橋底漫漫行來。
舟頭立著兩個女子,穿著顏色新亮的夏衫。左邊那個稍稍側過頭來,那側顏輪廓姣好,如驚雷重電,直擊他心房,叫他整個人站立不定,幾乎跌下橋去。
顧三在後扯了他一把,努努嘴道:“林家七姑娘,尚未婚配,待字閨中。我替你問了,她年方十六,是林氏大房嫡出,上有兩個兄長,一個跟家裡行商,一個一心入仕,專心考取功名……”
他戳了戳唐逸:“四哥,這姑娘生得這般閉月羞花,求親之人早把她家門檻踏平了,你再不行動,恐就後悔都來不及……”
他話未說完,唐逸猛地推開他,就在他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噗通一聲跳入水裡。
岸邊不知誰喊了一聲“救人,有人落水”,那船娘不等客人吩咐,飛速撐漿移近,將唐逸從水裡撈了起來。
唐逸攀在船沿上,眼睛熱辣地盯在林雲暖麵上:“林姑娘,我們又見麵了!唐某不才,不甚落水,承蒙姑娘相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唐某又欠了姑娘一個人情。”
他笑說這話,麵上不見半點溺水人的焦急。他從容有度,笑得明朗,身上月白衣袍雖是濕透了,也半點都掩不住那一身出眾風華。
林雲暖眸子急轉,隱隱察覺出此人為何幾次三番出現在自己麵前了。
從耳尖一點點泛起了粉紅的霞光,瞬間彌布了整張玉顏。
——這廝分明是對她有意,故意為之。
雲州才子唐逸,那個萬千少女的夢中情人麼?
林雲暖有些想笑,又羞於笑出來。她猛地捂住臉,背轉身去,聽唐逸又喊她“林姑娘”,她羞得連站在船頭都不能了。
飛快地跑去船尾,坐在船舷上怎麼也平複不了自己砰砰亂跳的那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