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孫家來說,菜地很要緊。
村裡人最近漸漸和孫家疏遠,僅有的幾戶願意給他們送菜的人家最近都再不上門。孫母手頭的糧食本就為了還債賣掉大半,家裡的這點,隻能吃到明年初。
家中的地沒了,這段日子各家各戶都在貓冬,也找不到活乾。他們那點糧食想要維持得更久,就隻能多吃菜。
如果菜地都沒了,大概還沒過年家中就要斷糧。
孫母真心覺得,薑蘆花這是想餓死自己一家人。
“冬日裡天短,乾不了幾個時辰的活。要我說,你還是開春之後……”
“我想今年把地基平出來,開春之後起屋,最好在春耕之前把屋子做好。”柳紜娘一臉無奈:“阿海去了邊境,應該會儘快成親,到時候我就不能住在村裡了。我總得在離開之前把房子造好吧?”
聽起來有理有據,孫母卻難以接受,如非必要,她不想將自家的窘迫告知外人,但此刻卻顧不得了。她眼圈微紅:“我們家為了還你的債,糧食已經賣得差不多。你如果把菜地鏟了,我們家……”
“你們家就是再慘,也不能占著我要用的地不放手啊!”柳紜娘振振有詞:“天底下沒這種道理。話已帶到,聽不聽是你的事。”
無奈,孫母隻能連夜將青苗拔回家。
孫明槐腿斷了,眼睛卻不瞎,看到母親晚上了還在院子裡折騰,忍不住問:“娘,天都黑了你為何還不進屋?”
說實話,他想高氏了。
親娘再貼心,最多就是給他洗漱送飯,又因為家中裡裡外外都要人打理,大部分時候,都隻有他一個人在屋中。腿上疼痛,看不進書,也抄不了書,越是無聊,感覺腿就越痛。他總覺得,如果有個人陪自己說說話,疼痛應該能減輕一二。
村裡的鄰居倒是願意陪他說話,可外人在這兒,不能暢所欲言。他還得打起精神……總之,高氏最合適。
孫明槐也知道婆媳倆鬨得不可開交,高氏這一次好像鐵了心要讓孫佳低頭,所以,要她回來,就必須讓母親道歉。
“娘,你要是忙不過來,就把大倩接回來吧。”
孫母正在洗菜,聽到這話,動作頓住:“她脾氣那麼大,我若是服了軟。日後她隻會更囂張,明槐,她越溫順,你越舒心,我這也是為了你好。”
孫明槐沉默了下:“娘,我怕你太辛苦。這麼晚了還在洗菜,如果她在,你也有人幫忙。”
“家裡糧食不多,少一個人,我們還能多吃一點。”孫母歎了口氣:“汪家欺人太甚,看到我種了菜,非要用那塊地造房子。”
孫明槐心頭怒火中燒,一拳砸在被子上:“小人得誌。”
孫母讚同地點點頭:“可不是麼。現在村裡人都知道汪海是將軍,三天兩頭有人去薑家找他們閒聊,提及我們孫家,都沒幾句好話……”
“捧高踩低,人之常情。”孫明槐垂下眼眸:“如果我的腿沒受傷,我們家明年就翻身了。”
聽到這話,孫母滿心惆悵。誰說不是呢?
可兒子受了傷,開春後的縣試參加不了,也翻不了身了。孫母心頭的怒氣越積越盛,又無處可發,恨恨踢了一腳麵前的木盆。
木盆翻倒,水流了一地,洗乾淨的菜也散落開去。
孫母:“……”都怪汪家。
*
翌日早上,汪海啟程去了邊境,柳紜娘親自將他送到村口,看著他背影消失才轉身。
孫家破院的隔壁已經有十多個人拿著鋤頭在乾活,準備把地平了,然後開始打地基。
人多力量大,大半日過去,地已經平得差不多。今日算是難得的好天氣,太陽都露了臉。於是,乾活的人三三兩兩結,伴進了林子,打算選一些造房子能夠用到的木材。
孫母在自家院子裡忙活,因為院牆倒塌了一半,都不用抬頭,就能看到隔壁的情形。
眼看眾人搬了許多大樹回來,她在村裡住,自然知道造房子木材的優劣,汪家砍回來的這些木頭棵棵都是好料子……孫家還住在這樣的破房子裡,實在讓人嫉妒。
孫明槐躺在床上,聽著隔壁的熱鬨,心裡也不是滋味。沉吟半晌,他揚聲喊:“娘。”
孫母回過神,跑到窗邊:“何事?”
“那麼多人乾活,應該要喝不少茶水。娘,你熬些茶送過去。”他知道母親不願,又急忙補充:“冤家宜解不宜結。”
孫母氣得七竅生煙:“村裡人捧她就罷了,連你也這麼想。我不去!”
她隻要想到薑蘆花扇她的那兩巴掌,心頭就像火燒似的,再有,家中落到這樣的下場,罪魁禍首都是汪家,讓她幫汪家的忙,她做不到。
孫明槐歎了口氣,又開始思念高氏。
如果妻子在,一定會聽自己的話。
另一邊,高氏左等右等不見婆婆前來,心裡越來越涼。她在孫家辛苦這麼多年,為他們操勞家務生兒育女,忍了彆的女人忍不了的事,結果就得了這?
事實上,她離開孫家時,生氣歸生氣,從來沒有不回去的想法。可最近家中母親勸她為以後著想,又有兩個姨母上門幫她說親。她漸漸地動了心。
孫母熬了幾天,有些受不了。家裡的活兒兩個人乾和一個人扛完全不同。她其實也在琢磨著接兒媳回來的事,可她的驕傲不允許,便又捱了兩日,結果聽說高家那邊竟然在給女兒尋下家……這怎麼行?
她來不及多想,急忙跑去了高家。
開門的人是高母。看到親家母,她麵色不太好,也是這幾天,她才知道女兒對孫明槐外頭有人的事竟然知情。知道了還忍這麼久,孫明槐那個混賬當真會哄。
無論如何,總歸是女兒吃了虧。
再有,孫明槐受傷是因為跑出來找女兒,他的腿好了便罷,如果真的就此瘸了,女兒可就成了他們孫家的罪人。這件事就是孫家的一根刺,往後一輩子,女兒都休想挺胸做人。
思來想去,這婚事還是作罷。實在是如今的孫家不像個樣子,就剩半袋子糧食,連塊地都沒有。莊戶人家,地就是命根子,命根子都沒了,日子還能有什麼盼頭?
村裡人嫁女,房子和人品都是其次,主要是看家裡有多少地。如果說之前的孫家在村裡算是頂好的人家,現在就是最差的!如果女兒不回去,孫家想要再娶,那是白日做夢。
高母認為,女兒就算要回去,也得讓孫家認清如今情形,是高家不嫌棄,他們得好好善待女兒。
“有事?”
孫母一聽就知道,親家母這是窩著火。她探頭往院子裡一瞧:“大倩呢?”
“去她姨母家散心了。”高母麵色淡淡:“這麼多天不來,還以為你們家有了彆的心思,準備給孫明槐另娶呢。”
“沒有的事。”孫母一臉尷尬,“我找大倩,有些事跟她說。”
“如果是你想請她回去的話,跟我說也是一樣的。”高母靠在門上,沒有請她進門的意思,姿態高高在上,“孫明槐做了對不起大倩的事,我們大倩沒有計較,也沒有做過對不起你們家的事。結果呢,你張口就罵,直接拿她當出氣筒。我養女兒嫁出去,是希望她夫妻和睦,兒孫滿堂。可不是給你這麼糟蹋的。既然你看不上大倩,那咱們就一拍兩散……”
“彆啊!”孫母看到親家母這樣的態度,兒媳又避而不見,一顆心直直往下沉。怕是兒媳真有了離開的心思。家中如今越來越難,失了兒媳,隻會愈發艱難。她有些後悔自己這幾日的彆扭,扯出一抹笑來,討好道:“之前是我不對,我不該衝大倩發火……”
“晚了。”眼看孫母服軟,高母姿態愈發高:“孫家大不如前,你們還當自己是準秀才呢。大倩模樣俊俏,人又勤快,好多人等著娶她過門。你們回去好好商量一下,就算是給休書,我們家也認了。”
這話說得底氣十足。
如今的孫家,壓根就不敢休妻!
以前孫家高高在上,對著高家也不客氣,高母一朝翻身,隻覺揚眉吐氣。砰一聲就關了門。
孫母本以為自己放低身段之後能求回兒媳,結果,高家愈發蹬鼻子上臉。她看著緊閉的院門,麵色幾變,冷哼一聲,轉身回家了。
晴了兩日,突然就開始降溫,接下來一直到過年天天都在下雪。
柳紜娘沒有出門,和李氏一起做些布鞋之類,汪海拿了三十多兩銀子回來,加上孫明槐還上的,她壓根不用為銀錢費心。
等到開了春,天氣放晴。柳紜娘將村裡的木匠都請來,她工錢開得高,還特意買了一頭豬,隻為了做飯給這些造房子的人吃。
村裡人都挺實誠,她付高工錢,眾人乾活也儘心,半個月後,房子的框架已經搭了起來。
這段日子裡,高氏一直沒回孫家。
其實,從高氏能忍受孫明槐和錢小喜苟且就看得出,她是個唯利是圖的。
連男人都能讓,還有什麼是她不能讓的?
孫家再沒有上門接人,她試著議親故意氣孫家時,才發現其他人為了娶她過門挺有誠意,隨便拎出一家人,都比孫家好得多。這人就怕比較,孫家這麼久不來服軟請她,她已安心備嫁,重新和隔壁村的一個鰥夫定了親。
定親的消息傳出,安靜的破院裡孫母叉腰就找到了那個男人家裡。
“高大倩是我兒媳,強奪人家妻子會入罪,你要是敢娶,我就敢去衙門告你。”
那男人五大三粗,如果是打架,根本就不怕誰,高氏看中的也是他的體格,這樣的人,孫家應該不敢鬨得太過。
可萬萬沒想到孫母不按常理,直接要去衙門告狀。還是那句話,普通人都不敢去衙門,男人登時就打了退堂鼓,回頭就找媒人討回了聘禮。
高大倩得知此事,氣得渾身顫抖。有孫母攪和,她彆想嫁給彆人家。
本著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好過的心情,她也不要誰請,自己就回了孫家。
“喲,還知道這裡是你家啊,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回來了呢。”孫母滿臉得意。
高氏冷笑一聲:“你去陳家鬨一場,不就是想讓我嫁不出去麼,現在我回來了,你應該高興才是。”她說著話,自己就吃了廚房。
聽著廚房裡劈裡啪啦,孫母愈發得意:“我可沒有求你回來,是你自己回的。從今往後,你給我乖一點,否則彆怪我不客氣。”
“明槐的藥還沒熬,你既然回來了,剛好……”
廚房中忽然傳出“砰”一聲,孫母嚇了一跳,奔進去就看到藥罐碎了一地,裡麵的藥材夾雜在碎片中,撒得遍地都是。
家中如今糧食見底,這些藥都是借銀子買的,孫母隻覺得心肝脾肺腎都在疼,責備道:“煎個藥都能把藥罐摔了,怎麼不蠢死你算了?敗家婆娘,也就我家明槐,換一個人,早把你攆出去了。”
“你也可以攆我啊。”高氏毫無摔了藥罐的愧疚,有恃無恐:“你趕一下,看我走不走?”
孫母哪裡看不出來兒媳這是生了怨氣,根本就不是真心回家?
當即伸手一指大門,怒喝:“你給我滾。”
“我偏不滾。”高氏端起一隻陶罐,裡麵是醃好的酸菜,她高高捧起,在孫母瞪大的眼中,狠狠砸在地上。
孫母氣得手都在抖:“高大倩,你在做甚?”
“做飯啊!手沒拿穩而已。”高氏振振有詞。
孫母怒吼:“這日子你是不想過了嗎?”
“早不想過了,可你不讓我走啊!”高氏說著話,將一疊碗抱起,狠狠扔到了院子外。
孫母:“……”太囂張了!
早在婆媳二人吵架的時候,造房子這邊的匠人就聽到了。隻不過他們拿著東家的工錢,不好湊過去看熱鬨。
眼瞅著碗都丟到了路上,眾人手中動作沒停,眼睛卻頻頻看向那邊。
柳紜娘想造出一個合心意的房子,本身又沒有其他事,基本上一整天都守在這裡。眼看眾人好奇,笑著道:“這麼大的動靜,彆打起來才好。咱們過去看看,也好拉拉架。”
眾人確實想過去看,聽到東家發話,紛紛奔了過去。
孫母又罵了幾句,一抬頭,發現院牆外黑壓壓一群人。站在最前頭的,正是薑蘆花!
“你們做什麼?”
柳紜娘一臉關切:“怕你們鬨出人命。”
孫母:“……”確定不是來看笑話的?
“要你多管閒事。”
柳紜娘頷首:“我不管,就看看。”
孫母無言以對。
邊上的高氏也是豁出去了,孫家這兩個月來越來越落魄,聽說孫母都開始悄悄摸摸去彆人家的菜園子裡順東西……正因為如此,她才打定主意改嫁。
這麼破爛的孫家,她是一萬個不願意留下的。
“你們大家夥評評理,我隻是不小心打碎了藥罐和碗,婆婆就這麼凶。早知這樣,我就什麼都不做了。”高氏裝模作樣地擦眼淚,哭道:“家裡破成這樣,我一點都沒嫌棄,他們卻還看不上我……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眾人:“……”沒嫌棄麼?
十幾個人天天一起乾活,消息傳得飛快,他們可都聽說了高氏定親後被孫家攪黃了的事。
孫母到底還是要臉,這麼多人麵前,她不好再吵鬨,乾脆躲進了屋中。高氏還不消停,一直在院子裡哭訴。
眾人倒是很想聽,從那邊拿著工錢,不好留太久。紛紛散去。
從那天起,婆媳倆天天都在吵,高氏從來不肯乾活,也不伺候孫明槐,但一到飯點她必出現。
孫明槐想哄住她,可高氏在看到他腿短了一截,十有**是個跛子後,心已經野了,壓根不願意和他好好過。每天到處亂跑,隻回來吃飯睡覺。
柳紜娘的新房即將落成,五間屋的大院子,柱子都是好料子。村裡人都挺羨慕。
不過,這年頭不好,也沒人提造房子的事。趙氏倒是有點想法,被薑大舅摁回去了。
汪海那邊還沒消息,柳紜娘打算在村子裡住上一段,將院牆和菜地都弄好再說。想要住下,就得尋柴火,於是,她每天都會抽半個時辰上山撿柴火,偶爾還會摘些野菜回來吃個新鮮。
這一日她送完午飯之後又上了山,回來時扛著一捆柴火,手中抓著一把綠油油的野菜,在無人處飛快掠下山,即將到山腳時,她放緩了腳步。心裡正想著回去炒野菜呢,忽然聽到路旁的林子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還以為有野物,下意識側頭一瞧。
下一瞬,她急忙避開了眼。
無他,實在辣眼睛。
一眼望去,先看到了一堆青色衣衫,然後就是兩具白花花糾纏在一起的身體。
特麼的,就撿個柴而已,招誰惹誰了?
柳紜娘假裝沒看見,山路彎彎繞繞,走了好久其實也沒多遠。到山腳下時,她看到了從山上下來的高氏。
從高氏些微淩亂的頭發和她眉眼間的春色不難看出,剛才那兩人中有她一位。
這叫什麼?
綠人者,人恒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