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抵達病房之前就沉睡過去。
希歐維爾掌心的溫度一直伴著她入睡。
“手術中間有一段時間非常危險。我覺得她那時候有半隻腳已經邁入了冥河,她的眼睛說不定都看見往世的樣子了……”
疲倦的醫護人員們在休息室裡討論。
赫洛夫醫生的聲音又疲倦又興奮,他來回走動,佝僂著背,根本停不下腳步:“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她最後還是撐住了,這完全是生命的奇跡。我今後任何一場外科手術,都無法再仿照它的成功了。”
瑞貝卡眼眶都紅了,她緊握住醫生的手:“這是所有人,這麼長時間的努力結果。如果說有奇跡,那一定是大家共同創造的奇跡!”
赫洛夫醫生搖頭又點頭,看起來很混亂,但是極為興奮:“希望我能工作到為另一位病患主刀的那天。”
“另一位病患”指的是愛麗絲。
她年齡太小了,手術風險非常大,研究所認為可以等她長大一點再考慮這件事。
“您當然可以。”瑞貝卡欣喜得幾乎要落淚。
病房中。
卡蘭陷入斷斷續續的沉睡,她總會在疼痛中醒來——不是心臟的疼痛,而是刀口的疼痛。麻藥作用非常有限,她根本熬不住這種痛苦。
上次她經曆這種痛是剖腹產。
不過這次希歐維爾陪在她身邊。
算上之前旅遊用去的一個多月,他差不多有兩個月沒有將“工作”作為主要任務了,這是前所未有的。
“你要看看這個嗎?”希歐維爾將一本本子遞到她麵前。
卡蘭掃了一眼,心中湧起某種荒謬的感覺。
“我的遺願清單?”她疑惑道,“為什麼要看這個……”
希歐維爾耐心地說:“等你差不多恢複了,我們就去把上麵沒做完的事情做掉。”
他的手指劃過書脊,沉默中流露出一絲焦慮。
卡蘭感覺到他在擔心她的術後恢複問題。
“……我做了一個夢。”她從希歐維爾手裡接過本子,指尖猶豫著,非常不安地碰了碰他的指甲。他沒怎麼留指甲,每一根手指都很乾淨修長,手勢優雅從容。
希歐維爾不安徘徊的手指一下就停住了。
“在手術台上嗎?……是什麼夢?”他問道。
卡蘭也講不清是什麼夢。
她迷茫地皺著眉,盯著本子封麵上她自己寫的“遺願清單”幾個字。
希歐維爾慢慢抬起指尖,跟她交錯在一起。他小心看著卡蘭的神色,隻要她流露出一點反感,他就會鬆手。但她看起來隻是很迷茫,除此之外沒有彆的情緒。
“是好事,還是壞事?”希歐維爾耐心地問她。
她看起來太蒼白了。
即便是在剖腹產之後,她也沒有這麼迷茫無措過。那時候她感受到的痛苦肯定更為劇烈。
卡蘭慢慢回過神來:“我不知道。我夢見修正案被推翻了。”
她從希歐維爾手裡抽走了“遺願清單”。
這句話讓希歐維爾有些僵硬。
卡蘭沒有注意他,她翻到了寫著“和愛麗絲一起去遊樂園”的那一頁,指尖慢慢撫過。這一條沒有被劃掉,說明從來沒有實現過。
“你想去嗎?”希歐維爾注意到了她專注的視線。
“不。”卡蘭低聲說,“我不強求。”
等有機會就去吧。
她從第一頁開始,重新翻著那些沒有做過的事情。在如此真切又漫長地瀕近過死亡之後,她對這些“遺願”的看法又變了許多。
“交很多的朋友……是沒有必要的。”卡蘭劃掉這個,“應該交真正能理解我的朋友。”
學一門樂器。
其實也是沒有必要的,她對音樂又不感興趣。
堅持運動。
雖然是個好習慣,但她並不覺得自己有了個健康的心臟就能愛上這件事。
寫自傳。
這個更加讓人沒有執行欲。
卡蘭刪掉一些,又重新寫上一些。
“推翻那個該死的修正案。”
“讓我的‘學生們’順利進入大學。”
“成為像瑞貝卡一樣的科學家,幫助更多的、暫時沒有受到關注的弱勢群體。”
希歐維爾看著她寫。
他看見“推翻那個該死的修正案”的時候稍微皺了下眉,
然後看見下一句話,又意識到卡蘭可能偷偷教了黑發孩子讀書。
她崇拜瑞貝卡也是理所當然的,那個女博士是她學醫的一個契機。
她還想做什麼?
希歐維爾從來沒有生出過這樣的想法——他想了解一個人的靈魂。
卡蘭也從來沒有生出過這樣的想法。
她真正看見了自己的靈魂。
她記起來已經被忘記很久的、真正的“願望”。
“我想努力學習,進入一個以實力,而不是以種族和出身論高低的領域,認識許許多多誌同道合的人。”
她記得在最開始,
在經曆所有劇變之前,
在上大學之前,在生孩子之前,在認識希歐維爾之前,當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就是這麼想的。
要說這是她的初心也不為過。
她很高興自己能在經曆生死危難之後想起來。
“會實現嗎?”卡蘭重新把本子合上,閉眼問道,又自己回答,“我可以的。”
希歐維爾在她看不見的時候點頭認同。
他在某種程度上,希望卡蘭能夠夢想成真。
“你在手術台上夢見什麼了?”他還是好奇地問。
“夢見你跟我求婚。”卡蘭掃了他一眼,把被子拉起來蓋好,“我意識到這是假的,所以醒了過來。某種程度上你救了我一命。”
希歐維爾的表情不太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卡蘭的語言風格好像在跟他接近。
——有種奇怪的譏諷的意味。
他以前怎麼不覺得自己說話這麼討人厭?
“卡蘭?”希歐維爾抬手覆在她的額頭上。
她好像已經睡著了,呼吸非常穩定。
希歐維爾俯身下來,小心不讓冰冷的發絲碰到她。他在她耳邊低聲道:“會實現的。”
你的願望,全部都會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