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酷寒肅殺之下,南樓外唯有幾樹老柏、一片墨竹蒼綠醒目。
枯枝掩映之間,院裡閣樓雕梁畫棟,朱欄碧瓦,斜陽餘暉金燦燦的鋪上去,於凋敝冬景中透出渙然生機。而廂房角落的小廚房裡,青碧的孤煙嫋嫋騰起,雖晚風清冷,卻叫人想起屋裡騰騰火焰,無端生出暖意。
傅煜遙遙望見,腳步不自覺地緩了些。
他年少時曾居住在此,對院落閣樓還算熟悉,後來搬到書房長住,便甚少踏足。
印象裡,這座院落時常是冷清的,丫鬟仆婦行事恭敬,卻都不敢越矩,灑掃庭院而外,不敢擅動陳設,更不敢煙熏火燎地煮飯做羹湯。到了冬日裡,樹凋草枯,更覺冷落。他偶爾回來睡一宿,除了周姑關懷體貼,旁人也多行事敬畏,反不如在書房裡自在。
而此刻,斜陽下青煙升騰,走得近了,還能聽見隱約傳來的笑語。
——仿佛裡頭正忙得熱火朝天似的。
再近一些,小廚房正炒著菜,蒸熟的米飯糕點香氣和肉湯味道透過籬牆飄出來,直往鼻子裡竄。他連日奔波,尚未用飯,被這香氣勾動食欲,陡然發覺腹中空蕩蕩的,竟有點難受。
走進院裡去,煙波端著盤熱騰騰的烤番薯,正招呼小丫鬟們來嘗。
見著他,垂涎欲滴的丫鬟們趕緊收了饞相,恭敬問候,“將軍。”
屋裡周姑聽見動靜,忙迎出來,瞧著這位稀客,仿佛覺得意外,“將軍回來了?”
“嗯。”傅煜頷首,“少夫人呢?”
“在北邊的望雲樓散心呢。”周姑知道這位無事不登三寶殿,試探道:“叫人請回來嗎?”
“不必。”傅煜頓住腳步,沒再往屋裡走,轉而抬步出門。廚房裡熱火朝天,滿院都是飯菜的香氣,隻是廚房門口垂著簾子,不知裡頭有些什麼。倒是那烤番薯……傅煜行軍在外,也曾以此物充饑,忍不住瞥了一眼。
廚房外新擺了張鬆木小方桌,桌上一盤烤熟的番薯,都被掰成兩半,裡頭香糯晶瑩,。那香氣隱隱飄來,嘴裡像是能嘗到熱乎的甜味,竟令人口舌生津。
這滋味還真是……
傅煜到底沒過去取來嘗,隻目不斜視地出了遠門。
煙波她們站在甬道旁,隻等那襲黑底織金的披風拐出去,才一擁而上,將番薯瓜分殆儘。
……
院外,傅煜滿鼻子都是飯菜香氣,卻隻能按捺,朝著北坡走。
銀杏早已凋儘,槭樹也隻剩光禿禿的枝丫橫斜。坡地上雜草枯黃,被曬得薄脆的枯葉層層堆著,靴底踩上去,便碎成一堆。
望雲樓軒昂高聳,籠罩在斜陽餘暉裡。
閣樓二層的欄杆旁,有人憑欄而立,散發觀景。許是閒居在家,不甚講究的緣故,她並未挽發簪釵,滿頭青絲披散在肩上,柔如黑漆,其光可鑒。身上披了件銀紅掐金的外裳,形如鶴氅,簇新的大紅羽紗,頸領處一圈柔軟的白狐狸毛,被夕陽照得熠熠生彩,腰間宮絛垂落,乘風飄然。
比起南樓的煙火紅塵,此刻她仿佛正沉浸在另一重世界。
攸桐確實在沉浸。
北坡的望雲樓借了地勢之利,極宜觀景,隻是滿府女眷裡,老夫人畏寒甚少出門,長房的婆媳住在東院那邊,離這兒遠,剩下傅瀾音是誌同道合的無須顧忌,便便宜了她,可隨時就近登樓。
這裡視野開闊,遠處山巒起伏,冬日裡蕭瑟蒼白,襯著交錯的樹影,平素看著,頗有素淡水墨的韻味。到此刻夕陽斜照,那金紅的光輝鋪過來,霎時給遠近各處染了顏色,如同水墨勾勒的素絹添了顏料,光影層次、樓台色彩,頓時明豔張揚。
攸桐自嫁入傅家,便困在府裡,這般景致看多了,愈發貪戀牆外的山巒古塔。
旁邊春草時常陪伴,能猜出幾分心思,歎道:“若是能出去一趟就好了。”
“對啊。站在樓台尚且如此,若站在山巔,此刻真不知……”攸桐嘖的一聲,目光遠眺,落在晚霞映襯的山巔,記憶裡壯闊瑰麗的日落景致半點不曾褪色。
壯闊河山亙古如是,青山晚照更叫人貪戀。
她拍了拍手邊朱欄,輕歎,“樊籠啊,樊籠。”
“什麼?”春草沒聽明白。
攸桐笑而不答,出神片刻,才道:“沒事,等往後出了傅家,還有大把時光。”
這意思春草倒是聽懂了,不由一笑,“對啊,少夫人剛到這兒,得守著規矩。等再熟些,若能有機會去城外住幾日,就能大飽眼福!”
“幾日怎麼夠。”攸桐莞爾,“得無拘無束,隨意來去才行。”
“那可就難了!”春草搖頭晃腦,“也不想想將軍那脾氣。”
“他啊……”攸桐眼前浮出傅煜那張臉。刀削般俊挺的輪廓,身姿頎長、劍眉修目,常年帶兵殺伐後,更有旁人難及的英武決斷。單論身材容貌,著實是萬裡挑一,卓然氣質更是無人能及。可惜脾氣太冷太傲,整日繃著臉,對誰都瞧不上眼似的。
攸桐輕哼了聲,興致一起,便抬手比劃。
“喏,這張臉——”她隨意淩空描摹個輪廓,“這眼神、這脾氣,比臘月的天兒還冷。他那麼無趣,若知道我整天想著出去玩,未必能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