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歸處(2 / 2)

請帖由許朝宗親筆寫就,言辭懇切,將傅家誇讚了一通,而後說那日在宮中未能儘興暢談,特請傅煜隔日往留園一聚。末尾又特地道,若攸桐也有興致同往,他會安排人陪同,周全招待。

那留園是京城裡一座名宅,比鄰皇宮,雖不及宮廷王府奢華威儀,勝在幽僻安靜,裡頭曲橋流水、秀致玲瓏,陳設亦多珍藏的名品,是皇家親貴才能設宴踏足之地。若非皇帝開金口,或是王爺公主駕臨設宴,尋常的公侯府邸都難輕易踏足。

許朝宗選這地方碰麵,倒比在王府接見更妙。

傅煜接了帖子,回到客院時,攸桐正在院裡晃悠,等他回來。

客院比攸桐原先的住處寬敞,布置得整潔乾淨,東牆上嵌了幾方磨得平整的石碑,上頭銀勾鐵劃,字跡雕鑿得棱角分明,底下雕刻的畫栩栩如生,是京中名家的手筆——魏家雖權勢平平,因老太爺當初頗有點才名,這種東西倒是不少。

此刻夕陽斜照,帶了點淡金的光芒,鎏金碎玉般鋪在東牆。

而攸桐身姿修長,襦裙曳地,浮花堆繡的綺羅,波紋如水的素綾,恰到好處地修飾出曼妙身段。因天氣漸暖,她身上的夾衣換成薄衫,雙肩秀致,腰肢纖細,臨晚風而獨立,若珠蘊玉,窈窕娉婷。

聽見門口動靜,她回過身,眉眼間便浮上笑意。

“夫君。”柔軟含笑的聲音,看來心緒不錯。

傅煜沉眉而入,腳步稍頓,不自覺地往東牆邊走過去,目光落在那方石碑,“這是?”

“祖父請人刻的,是佛經裡的故事。”

“哦?”傅煜瞧著那雕刻的猛虎,又掃過兩側的圖畫。

他自幼習武,識文斷字,多是經史書籍和兵法韜略,連詩詞藝文都甚少觸及,更勿論佛教的書和故事。自從軍之後,先是曆練打磨、刀槍裡練真本事,而後執掌軍務,以二十之齡統帥一群軍功卓然的老將,更沒那等閒心。

先前每回去金昭寺時,也曾見著廊簷穹頂間的彩畫故事,卻因滿腹軍務,從不曾深究。

此刻庭院晚風,美人在側,倒有了那麼點興致。

遂挑眉瞧她,“說來聽聽。”

攸桐腹中雖沒多少才學,卻裝了不少故事,遂走到起頭的位置,講給他聽。

晚風斜日,庭院深深,拋開沙場上的戎馬廝殺、朝堂裡的籌謀算計,這緩緩道來的故事裡,有彆樣的平和寬厚。她提著裙角躬身指點,眼波流轉,笑意溫婉,帶幾分妙齡少女該有的嬌俏靈動。

傅煜端然而立,如載華嶽,眼神卻漸漸添了溫和。

這趟出門遠行,他時常留意她的舉止行徑。

看得出來,她在外時的模樣,跟在齊州時全然不同。比起在南樓的拘束和些微謹慎,此刻她坦蕩溫和,沒有防備偽裝,更無收斂躲避。信口而談時,眉眼妖嬈婉轉,語氣輕鬆散漫,倒有些夫妻閒而敘話的溫柔。

柔軟的模樣,讓人想擁在懷裡。

那一瞬,傅煜恍然想起父親曾在醉後說過的話。

“每次征戰回來,脫了戰甲,頭一件事就是回到住處,看你母親澆花、讀書,哪怕是坐在躺椅裡納涼,都叫人高興。我拚了命打仗、吃儘苦頭,為的是齊州百姓的安穩,為的是性命托付的將士。最要緊的,是為她。”

“我在邊塞忍受苦寒,想到她能在屋裡閒坐,教導你們兄妹,就覺得高興。”

說這話的時候,父親眼裡有稍許水光。

彼時,母親病逝已有近三年。

父親肩上扛著永寧帳下無數兵馬,擔負著齊州內外完全百姓的安危,盔甲堅硬,氣度威猛,從不在外露出絲毫軟弱。那執劍彎弓,號令衝殺時的雄風剛猛,孤膽闖入敵陣直取主將時的勇武,也能令敵軍望風而逃。

但說這句話時,父親喝醉的臉上有溫柔神情。

那神情叫傅煜記憶猶新。

那時候傅煜曾想,能令他牽掛的是哪裡?

南樓冷清而空蕩,沒半點煙火氣息,兩書閣裡殘劍高懸、如浩瀚荒原上的冷月,並無暖意。齊州城那些女人,越貌美便越虛與委蛇、端莊作態,他看不上眼,更無半分貪戀。便隻能踽踽獨行,冷厲而高傲。

直到他從邊地殺戮歸來,忍不住踏著夜風去往南樓時,才隱隱察覺貪戀的東西。

而此刻,傅煜瞧著近在身畔的女人,心底有個念頭漸漸清晰。

即使說不清楚原因,這個女人在他心裡仍然有迥異於旁人的分量。

他站在東牆下,目光在攸桐的臉頰和石碑間逡巡,聽她侃侃而談,沒有打斷。

攸桐哪裡知道他這些心思,挨個講完,見傅煜隻管打量著她不語,猜測他這樣殺伐決斷、手握重權的人未必真對此有興致。遂將話鋒一轉,道:“夫君今日回來得倒挺早。”

“替父親拜訪了幾位故交就回了。”傅煜迅速回過神,而後抬手搭在她肩上,“過來,有話跟你說。”

兩人進了屋,掩上門,傅煜便將請帖遞到她手裡。

攸桐展開來,請帖描金貴重,上麵的字跡熟悉之極。她愣了下,卻沒多說,將內容瞧罷,才詫然抬頭。

傅煜也正瞧著她。

“想去嗎?”他問。

攸桐迎著他深邃清炯卻含義不明的目光,略微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