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火鍋裡香湯沸騰, 桌邊三人圍坐,碗碟整齊。
姑嫂倆涮肉吃時談笑無忌,夫妻單獨對坐用飯時, 雖也融洽,卻甚少說閒話。如今夫妻倆帶著傅瀾音, 氛圍就有點古怪了——姑娘間的體己話不能當著傅煜的麵說, 夫妻間的私房話也不好叫小姑子聽見,話題便都落到了傅瀾音頭上, 問她近來閒居府中,都做些什麼。
傅瀾音又沒打算習武帶兵、上陣殺敵,還能做什麼?
無非讀書習字, 觀花釣魚而已。
傅瀾音左瞥右看,覺得今晚可能要當夫妻倆的下飯菜,她單槍匹馬, 如何應付的過來?眼珠一轉,當即想起了弟弟。遂閉著眼睛胡謅,“對了, 前兒傅昭還說, 嘴裡寡淡得很,想念上回吃的涮肉。二嫂, 若是把他也叫過來,這些菜還夠嗎?”
“當然夠, 再添幾個都成——春草, 叫夏嫂多切幾盤肉來。”
春草應命而去, 傅瀾音當即便要命人去請弟弟,卻聽傅煜道:“索性請父親也過來。”
“父親回來了?”傅瀾音微詫。
“前晌回來的,去了營裡,這會兒該回府了。”傅煜索性起身,親自去請。
攸桐在除夕時,便曾跟傅德清和傅瀾音姐弟倆一道守歲,知道傅德清雖手握重兵、剛毅威猛,在兒女跟前卻頗有慈父之態,對她亦無偏見。既然傅煜親自去請,八成是要來的。遂命人暫時挪去些銀炭,親自去廚房,張羅著讓人準備菜蔬。
夏嫂手腳麻利,沒多久便將男人愛吃的牛羊肉各添了兩盤。
五個人用飯,先前那點菜蔬也略單薄,便添了豆腐、筍乾、豆芽、口菇,又命人將攸桐昨兒做好後放入冰窖存著的鴨血、魚丸取來,擺到桌上。
待準備齊全時,外麵一陣腳步聲,籬笆牆外,父子三人果然都來了。
攸桐縱不喜壽安堂裡古板苛刻的老夫人,對傅德清父子卻頗有好感,且傅昭雖嘴硬說涮肉味道平平,卻也仗義直率,上回幫她搬救兵解圍,還沒謝過。遂迎到院門口,請他們入座後,問過父子倆的口味,幫著調料碗。
少頃,鍋裡湯水沸騰,香氣飄散。
傅德清是頭回吃南樓的涮肉,瞧著滿桌豐盛菜色,頗為意外,沒想到南樓這彈丸之地,張羅起飯食來,竟也有這般排場。再瞧那黃銅鍋子,擦得乾淨鋥亮,底座上鏤空的佛像悅目,炭都被藏起來,不由笑道:“這心思倒彆致,也不怕煙火,倒比外頭的好。”
說話間,瞧著鍋裡那薄薄的肉片熟了,當即撈出來就往嘴裡送。
那肉片是麻辣鍋裡煮熟的,味道原也不差,攸桐便沒多言。
倒是緊鄰他坐著的傅煜道:“父親蘸點料試試。”
說罷,撈了個浮起來的蟹丸,擱到傅德清的料碗裡,回頭見攸桐兩根筷箸跟蟹丸打架,卻死活打滑撈不起來,便幫她撈了兩粒。攸桐頭回覺得傅煜竟也有這般細心善意的時候,當即抬頭朝他笑了笑,開心地埋頭去吃。
夫妻倆對麵,傅瀾音也是筷箸打滑,奮戰未果,便捅了捅弟弟。
傅昭無法,隻好幫她,因傅德清問她近來課業如何,又老實作答。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那碗蝦滑入了鍋,因其味美,轉瞬便瓜分乾淨。
到了百葉肚時,在座之人,傅瀾音姐弟出身尊貴,自然沒碰過這東西,傅煜父子行軍在外時雖也吃過粗糧雜碎,卻沒碰過這玩意,甚是意外。跟著攸桐的指點往鍋裡燙熟,果真脆嫩鮮美,大飽口福。
屋裡的氛圍,也因這暖烘烘的火鍋而熱鬨起來,到得末尾,攸桐命人端來解膩的湯,又擺上幾盤精致小巧的糕點和果子。
傅德清和傅瀾音姐弟倆吃得心滿意足,踏著夜色離去。
剩下攸桐和傅煜對坐在屋裡,吃得滿身愜意,不想說話。
……
熱騰騰的涮肉過後,在客棧時生的那些微芥蒂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人歇息片刻,出了廂房,到得正屋,周姑已帶著人進進出出,準備沐浴的熱水。
傅煜將那染了涮肉味道的衣裳換去,在屋裡閒晃了幾步,到了側間,見桌上一摞紙箋擺得整整齊齊,上麵簪花小楷落筆秀氣,隻當是攸桐抄的詩文佛經。心裡好奇,隨意瞥了一眼,卻頓住了——
那上頭才不是高雅之物,而是滿目香料菜蔬,詳細寫著做法和要點,倒像是菜譜。
隨意翻了幾張,有酒樓裡的名菜,亦有趕路時在路邊小攤鋪見過的吃食,還有幾樣,他連菜名都沒聽說過,所用食材裡,也有他所不熟悉的。臨窗的架上,亦擺了厚厚一摞,掀起邊角一瞧,同樣是菜譜。
這未免令他驚訝。
詫異之間,忽聽門口腳步微響,抬頭便見攸桐走過來,她的身後,煙波和木香捧著剛熨好的寢衣,到隔壁去熏香。而攸桐顯然也看到了那摞紙箋,含笑走了過來,“外頭有新湃好的果子,將軍過去用些麼?”
“不必。”傅煜屈指扣了扣桌案,“你閒時寫的?”
攸桐頷首,“平生就這麼點嗜好,尋常留意著,積少成多。讓將軍見笑了。”
“挺好。”傅煜神情倒有點讚許,將紙箋擱回去,“不打算沐浴?”
“不著急。”攸桐搖頭,打量著傅煜的神色。那晚在客棧,他主動示好,她婉言拒絕,當時是情勢特殊迫於無奈,事後想來,畢竟是拂逆了他的臉麵,也難怪他怫然離去,途中也沒再擺出親近姿態甚至回府後,連著數日不見人影。
傅煜就這樣,每回被她觸怒都是不悅離去,緩幾日才肯講道理。
如今他既然登門,還拿著她最愛的糕點,將傅德清請來給南樓撐場子,也算一番心意。
隻不知,他這回登門是想做什麼。
她遲疑了下,才想開口,傅煜卻能看穿她心思似的,搶先道:“陪我走走。”說著,便先踱步出門。
攸桐跟隨在後,臨出門前,又□□草取兩人的披風出來,免得吹風著涼。
……
出了南樓,走上斜坡,望雲樓黑睽睽地矗立在夜色裡,飛簷翹角。這兒不住人,晚間也不掌燈,黑黢黢的夜色裡,登樓時,腳下的木質台階不太分明。攸桐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空崴腳,瞅著傅煜不注意,偷偷扶著牆走了兩步。
傅煜走在前麵,餘光卻留意著她,見她盲人過河般謹慎,暗自搖頭。
隨後頓住腳步,將手臂遞給她。
攸桐瞧了一眼,知道被他看穿,索性豁出臉皮,乖覺地扶著。等到了頂上,瞧著遠近漆黑,沒多少景致,不由打趣道:“將軍帶我來這裡,難道是想講鬼故事?”
“你想聽?”
“不想!”攸桐趕緊擺手。
傅煜唇角動了動,憑欄站著,衣袍獵獵,等晚風將腦袋吹得清醒了,才道:“今晚吃涮肉,父親很高興,昭兒和瀾音也是——自從母親過世後,倒很少這樣熱鬨了。”他偏頭,看著攸桐的側臉,“瀾音很喜歡你,看得出來。”
“興趣相投,當然處得來。我也喜歡她,率真可愛。”
攸桐想著那嬌憨小姑子,聲音忍不住帶點笑意。
傅煜瞥她,“你先前說的事,倘若她知道,怕是會傷心。”
這事是指哪樁,攸桐心知肚明。
她頓了下,微微垂眸。
何嘗沒想過這事呢?嫁入傅家後,傅瀾音是頭一個肯摒棄偏見親近她的,還數次幫著搬救兵,提醒她留意沈月儀,真要割舍,並不容易。舍此之外,傅昭、傅德清,她也都不錯。今晚圍著火鍋涮肉時,不止傅家父子高興,她也覺得歡喜而滿足。甚至在傅煜為她添菜、傅昭姐弟打趣時,覺得這或許是她所渴求的——
憑著興趣張羅美食,夫妻融洽、姐弟和睦,其樂融融。
但這溫馨之外,卻有重重枷鎖桎梏。
她一直清醒記得。
攸桐咬了咬唇,見傅煜不似說笑,正色道:“夫君今晚過來,便是為此麼?”
“嗯。”傅煜聲音不高,“告訴我原因。”
先前兩次提及和離,他都拂袖離去,這回主動提起,顯然是認真的。
攸桐抬眸,正對上傅煜的眼睛,像是這深濃的夜色,令她心底微微一跳。十指不自覺地蜷縮,她深吸了口氣,道:“旁的說了都是虛妄,我隻說兩件。其一,請夫君想想,倘若瀾音出閣,落入我初到此地的處境,該當如何?其二——”她頓了下,見傅煜並無不豫,才道:“先前秦二公子的事,夫君想必記得?”
“記得。”
“那日我與他同在雅間,並無失禮之處,卻平白招來許多責罵。”攸桐想著那日傅老夫人的神情,心裡仍擰著疙瘩,“當時怕夫君為難,我不曾多言,但老夫人的斥責,我卻記得清楚。所謂瓜田李下,避嫌謹慎,不過是要我束住雙腳、安分留在內宅,最好彆出府門半步。”
“祖母確實言語過激,那兩個丫鬟也都重懲過了。”傅煜知道自家祖母的性子,心平氣和時尚且杜攸桐頗多苛責,盛怒之下會如何說話,他隱約能夠猜到。
他的眼底浮起些歉然,抬手握住她肩膀。
攸桐沒動,任由他掌心的熱意透過衣衫傳過來,輕聲道:“夫君覺得,我介意的僅僅是祖母的斥責嗎?”
傅煜聞言微怔,想不起那日在壽安堂的事還有何不妥。
攸桐自笑了笑,話鋒一轉,道:“那日我跟秦公子在雅間說話,是因為今日涮肉時的百葉肚。這東西嬌貴得很,若非廚師有心,做不出好味道,他認識一位廚娘,曾拿百葉肚做過菜,才說了幾句。不瞞夫君,我很想將那位廚娘尋來,做我的幫手,此事須請秦公子幫忙。”
“這好辦,我派人去問就是。”
“若是我想做一份百葉肚給他,與他麵談此事,夫君介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