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煜愣住,隱約明白她言下之意。
時下風氣不算嚴苛,但高門貴戶之中,規矩卻也不少。譬如沈氏,若傅德明不在,有事須與外男商議,多是設屏風隔開,召來外頭的管事,由管事代為傳話轉達。有時,行事還不及姑娘家方便。似傅家這等門第,被無數雙眼睛盯著,老夫人又格外看重名聲,規矩便愈發重,攸桐那日的行徑在傅老夫人看來,便是市井婦人般輕浮,不夠貴重端莊。
在傅煜看來,既盯著傅家女眷的身份,也不能破例出格行事。
遂道:“你若真想去,我叫人陪著。去之前,跟祖母說一聲。”
攸桐垂眸,眼底的失落一閃而過,道:“好。”
頓了片刻,才道:“看啊,少夫人身份貴重,見個人卻這麼難。”
——哪怕她有分寸,不會有半點越矩,仍需稟明長輩,得了允準後再由一堆人盯著。若不如此,被誰瞧見,像蘇若蘭般讒言挑唆,等待她的便是責備。有時候,地位尊榮的老夫人瞧不上的市井婦人,其實比她自由得多。
但這些話沒法說。
身在高門貴府,享受了那份尊榮,就得守著規矩、擺足端莊守禮的架子,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她懂。能容她掂量選擇的,唯有取舍而已。
攸桐在心底裡歎了口氣。
傅煜雖是武將,畢竟是出身高門,打從裹進繈褓起,便在規矩裡長大。傅老夫人和田氏、沈氏以身作則、言傳身教,潛移默化中,那些東西印在腦海,融入骨髓,早已習以為常,輕易哪能察覺出不妥?
他隻覺攸桐這感歎著實孩子氣,隻付之一笑。
“我知道了。”他頷首。
攸桐抬眉,試探道:“那夫君打算……”
“容我考慮。”
這當然是不能逼的,尤其傅煜這種重權在握、生殺予奪之人,攸桐識趣地沒再問。
……
南樓畢竟是傅煜的地盤,他想留宿,沒人能攔著。
是以當傅煜從望雲樓回來,徑直入屋,到內室沐浴時,攸桐隻能任他進去,免得用力過猛,舉止略有偏差,叫他哪裡覺得不爽快,連大事都攪黃。好在傅煜沐浴後,便去側間翻書看,攸桐瞅準時機,早早爬到榻上,睡死過去。
待傅煜將一卷書翻完,夜已極深,丫鬟們都退到外間候命,唯有周姑坐在側間門口的椅子裡做針線,順道盯著燭火,剪剪燈花。
夜深漏靜,唯有風動竹梢,微微作響。
傅煜揉了揉眉心,掩卷擱下。
周姑雖埋頭做針線,卻像是頭頂長著眼睛,當即站起身道:“將軍要歇了嗎?”
傅煜靠在椅背,並未動身,片刻後才道:“周姑。”
周姑是田氏身邊的仆婦,看著傅煜長大的,幼時也曾抱著繈褓裡的他,悉心照料。如今傅煜年輕有為、重權在握,她雖敬著是主子不敢有半點越矩,心底裡卻也拿他當半個孩子看待,諸事妥帖。
見傅煜眉心皺著,便道:“將軍有事吩咐嗎?”
“少夫人——”傅煜頓了下,睜眼直起身,問道:“你覺得她為人如何?”
周姑似有點意外,卻仍垂眉道:“少夫人名門毓秀,不止貌美,性情溫婉和氣,心底也善良,待咱們這些做嚇人的十分和善。不瞞將軍,先前南樓裡太安靜,大家也都守著本分甚少喧鬨,少夫人來後,倒熱鬨了許多。將軍回京時,大家也很想念她。”
“你瞧著,她嫁到這裡舒心嗎?”
這問題卻有點棘手了。
周姑一時不敢擅言。
傅煜便道:“你是母親跟前的人,但說無妨。”
已故的田氏在傅煜父子心中是何等分量,周姑一清二楚——傅德清年才四十許,也算壯年,卻在喪妻後不曾另娶,待田氏舊日的仆從格外寬厚,傅煜雖性情高傲鼻孔朝天,到南樓對她也頗帶幾分客氣。
他既要聽實話,周姑便也沒隱瞞。
“少夫人初來時,過得不算舒心。將軍公事忙碌,甚少登門,那時候蘇若蘭也在,院裡的丫鬟也有不服氣的,被她挑唆著懶怠。壽安堂裡縱容,奴婢拿蘇姑娘無法,少夫人年少,又無人撐腰,著實受了許多委屈,奴婢都看在眼裡。”
傅煜頷首,默了片刻,又道:“如今呢?”
“如今總算好些了。不過少夫人性情爛漫,奴婢覺得,將軍不必過分苛求。”
屋裡片刻安靜,傅煜起身時,桌上火苗輕晃。
“知道了。往後你多照看她些,她愛做什麼,儘量幫襯。有勞了。”
說罷,自回內間去歇息。
周姑也不敢跟進去,隻將燈燭熄了,放下簾帳,而後回廂房睡覺。
……
春夜漫長,屋裡雖撤了火盆,錦被仍是冬夜用的。
攸桐昨晚睡得早,半夜裡覺得身上熱,睡夢裡便想踢被子,誰知那會兒正逢淺眠,手腳一動彈,便即醒了過來。
身上果然熱得很,像是抱著湯婆子似的。
她朦朧中翻身,察覺後背被兜著,腦海裡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旋即便稍稍清醒。
睜開眼睛,昏暗羅帳裡,入目便是傅煜的胸膛。
靠近脖頸的兩粒扣子鬆了,露出脖頸和裡頭的肌肉,她的呼吸落在他胸膛,偶爾還能撲回到她臉上。她的腦袋不知是何時枕在了傅煜的手臂,雙腿微屈,剛好縮在他懷裡,而右手不知是何時,搭在了他勁瘦的腰上。
攸桐腦袋裡幾乎嗡的一聲。
想趕緊逃開,傅煜卻像是察覺,睡夢裡收緊了手臂。
他昨夜又睡得晚,攸桐吃涮肉時,還借著燈燭看到他臉上冒出的青青胡茬,顯然是十分勞碌的。再龍精虎猛的人,也非鐵打銅鑄,該有的休息不能少,攸桐怕驚醒他,便縮著沒敢動。
傅煜腦袋微挪,在她的腦袋曾了下。
攸桐眨眨眼,靜夜裡靈台漸漸清明,心底裡不知為何有些亂。
剛嫁進傅家的時候,攸桐隻覺傅煜此人冷硬狠厲、脾氣又臭,雖容貌俊朗端毅,卻無旁的可取之處,絕非良配。是以僅有的幾次跟傅煜同榻而眠,都心平氣和,即便有點緊張,也是怕此人心性難測、她不甚惹他不快,招惹麻煩。
那時候,和離的打算也堅定無比。
如今她仍想和離,但不知為何,漸漸心煩意亂起來。
攸桐微微仰頭,瞧著他熟睡的那張臉,睜著眼睛睡不著。
……
次日清晨,攸桐是被傅煜起身的動靜驚醒的。
睜開眼睛,外頭天光微亮,顯然時辰已不算早。
而傅老夫人那邊病勢未愈,兒媳孫媳每日請安照料,她也無法偷懶。便趕緊爬起來,盥洗後穿好衣裳梳妝畢,傅煜也穿戴整齊,夫妻倆沒多說話,徑直往壽安堂走。
到那邊,沈氏婆媳還沒來,出乎意料地,竟然還有個沈月儀。
——那位跟梅氏都是客居,按道理無需來問安的。
攸桐揣著這疑惑,跟傅煜一道行禮,傅老夫人端坐在羅漢榻,叫傅煜起身,解釋般道:“月儀性情溫柔體貼,倒能陪著我老婆子解悶,我留她在壽安堂裡住著,早晚也不至於冷清。回頭你碰見沈大人,就跟他說,她娘倆住在府裡很好,叫他不必急著來接。”
傅煜應了,見沈月儀含笑陪坐在側,便道:“有勞沈姑娘。”
“將軍客氣了。月儀能陪伴在老夫人旁邊,是我的福氣。”聲音溫柔,真情實意。
老夫人笑著拍她的手,又問道:“聽你父親說,明兒你要啟程南下,都安排妥當了?”
“都妥當了,祖母放心便是。”
祖孫倆對答如常,旁邊的攸桐卻覺一怔。傅煜南下,自然是因答應了許朝宗幫忙平叛的緣故,那邊流民鬨得厲害,幾個賊首也都是軍中曆練過的,未必比韃靼和東丹遜色。且叛軍畢竟不同於敵軍,傅煜千裡南下,沒了傅家雄兵在身後撐著,怕是會有些凶險。
即便早知會有此事,真的聽到耳邊,又是到這裡才聽見,依舊令她不自覺地心裡一懸。
攸桐下意識看向傅煜,那位好巧不巧地也往她瞧過來。
目光相觸,攸桐措手不及,眼底的訝然擔心便無從隱藏。
傅煜唇角笑意轉瞬即逝,隻隨口道:“昨晚本想跟你說,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