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舍臨湖而建, 周遭高木蔭翳,有鳥鳴啾啾,風從臨湖的窗戶送進來,卷著潮熱。
屋裡沒旁人,傅煜兩隻袖子堆到臂彎, 饒有興致地道:“為何?”
“先前我跟夫君提過,有位擅做百葉肚的廚娘, 我很想將她請到身旁,不知夫君是否還有印象?”攸桐見傅煜頷首,便續道:“那位廚娘, 便是杜雙溪。先前父親負傷, 那些藥膳多是她親自下廚, 夫君近來在南樓嘗的那些飯菜, 也多是出自她的手。雙溪的廚藝遠在夏嫂之上, 我能找到她, 便是秦二公子的功勞。”
“他?”傅煜不自覺地皺眉, “你請他幫忙了?”
他的聲音如同她預想的那樣,微微沉了下。
攸桐背靠床架, 頷首道:“嗯。秦二公子為人仗義,不肯輕易透露雙溪的消息,我便休書一封, 請他轉交到雙溪手上。雙溪便是看了那封信, 覺得或許能與我投契, 便隨同來了齊州。”
聲音落下, 屋裡片刻安靜。
傅煜沒說話,隻沉默瞧著她,片刻後才道:“這種事,你該找我。”
“夫君認識雙溪嗎?”
“我認識秦良玉。”他說。
三言兩語間,屋裡氣氛微微凝滯,攸桐抬眸,看到那雙深邃的眼底藏了些不悅。
——如同她所預料的,他跟老夫人相似,不想讓她跟外男有往來。
攸桐有點頭疼,走得離他近些,儘力讓聲音平緩和氣,“我能解決的事,何必非要勞煩夫君呢?外麵的事千頭萬緒,夫君時常忙得腳不沾地,總不能有點事便到你跟前添亂吧。何況,我與雙溪素不相識,貿然尋她,難免突兀,夫君位高權重,有耐心去說服他幫忙嗎?”
說到末尾,她已走到傅煜跟前,腦袋微微仰著,杏眼美如星辰。
傅煜的目光在她臉上頓住,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
她的意思,他當然明白,他肩上扛著永寧兵馬和百姓安危,確實沒法分神料理這些小事。
但方才的那一幕,仍令他心中耿耿——攸桐笑而道謝,秦良玉溫文頷首,兩人都是神情坦蕩,卻如舊友重逢,秦良玉能知她所想似的。相較之下,他這個夫君雖能擁她在懷,與她同寢共榻,卻似乎對她的所思所想知之甚少。
像是一根刺卡在喉嚨,吐不出,咽不下。
傅煜盯著攸桐,臉色不慍不怒,片刻後才道:“往後若有事,你還會找他幫忙?”
“若情勢所需,為何不能?”攸桐盈盈而立,不閃不避。
這不鹹不淡的語氣讓傅煜喉頭一噎,旋即有點懊惱似的,猛然伸手扣住她腰身。
“我才是你的夫君!”他咬牙說。
攸桐腰上被火鉗烙了一下似的,脊背猛然繃緊,連同胸腔裡都急促跳了兩下,“我……知道啊。不過——”她瞧著傅煜那快要貼到她臉上的鼻尖,往後退了半步,窺他神色,“我能自己解決的事,不必煩勞你。”
這話並沒撓到癢處。
傅煜眸色微深,卡在喉嚨的那根刺脫口而出,“可他是個男人。”
像是懸在頭頂的短劍終於落下,錚然一聲擊在地上。
攸桐心裡一鬆,旋即哂笑,“夫君介意的原來是這個。”說著,將他箍在腰間的手輕輕取下來,眉眼間也帶了不滿,“南樓的少夫人,就該守在深宅裡,孝敬長輩、伺候夫君,不能跟外麵的男子有半點往來,哪怕各自坦蕩,並無半點異心。若是想出門散心,也得長輩允準,對不對?”
傅煜手裡一空,隻覺這話似曾相識。
咫尺距離,她的聲音氣息柔暖,發髻間淡淡的幽香散到他鼻端,眉目姣然、肌膚柔膩。
那朱唇皓齒的滋味,更是令人念念不忘。
明明是個嬌滴滴的柔軟美人,也會嬌羞閃躲,脾氣卻倔得很,不知在執拗什麼。
傅煜抬手揉了揉眉心,語氣也歸於沉穩。
“府中規矩如此,你是南樓的少夫人,更須留心。就像我統領兵馬,便嚴守軍規,從未犯戒,自身垂範剛正,才能以軍規約束旁人。否則,我不守規矩,卻要旁人去守,若旁人犯戒,哪來的底氣懲治?”
這道理,攸桐當然明白。
傅家執掌兵馬這些年,能有今日之鼎盛,軍中嚴明的綱紀功不可沒。
內宅裡一群女人,若想安穩無事,管得嚴一些也無可厚非。傅煜既這樣說,看來是奉行老夫人治家嚴明那一套的,其中有主仆尊卑之彆,亦有內外男女之分。可軍隊是天底下紀律最嚴的地方,傅家這般嚴苛的家規也是彆處少有。
她固然對傅煜稍稍動心,卻還沒到願意為他作繭自縛的程度。
歸根到底,還是人各有誌,所求不同罷了。
攸桐歎了口氣,秀眉微蹙,“身為南樓少夫人,確實該以身垂範,但我確實不喜這些規矩。所以,將軍——”她悄然改了稱呼,“我腆居此位,未必能以德服人,夫君和離另娶,定能尋到能當此重任者。而至於我,性情太過散漫,怕是沒這福氣。”
她說完,咬唇偷窺他神情,大概是怕他生氣,佯裝去關窗戶,走遠幾步。
傅煜站在原地,眼底沉濃,神情冷凝。
那晚南樓裡,她說介意初入傅家時的冷落處境,他反思過後,自知當初行事不妥,已跟她道歉,許諾往後會護著她。乃至於她想出城散心,他也欣然應允,撥冗帶她出來。
誰知她還是如此態度!
傅家上下那麼些女人,他的母親、妹妹,長房的伯母和幾位堂嫂,在府裡過得很好。而南樓內外,有周姑照應,他暗裡撐腰,這半年也都算順遂,沒出過岔子。她金尊玉貴地住在府裡,有那般周全的小廚房,還有哪裡不如意的?
卻是這般,隻想著離開。
偌大的齊州,想嫁進傅家的人都能編成隊伍上陣打仗了,她卻棄如敝履。
這個女人,溫柔起來的時候,眼波如春水般叫人溺斃,婉言巧笑的時候,神態似靈狐般惹人喜歡,但鬨脾氣冷落他的時候,卻又是如此鐵石心腸、翻臉無情。
仿佛他在她心裡,他這個男人無足輕重似的。
傅煜隻覺胸口被一團布堵住了一般,悶得很,瞧她慢吞吞地關窗戶,隻留個背影和後腦勺給他。傲氣心性使然,說不出哄人的軟話,也做不出那次借酒遮臉耍流氓的事,傅煜隻覺胸悶氣短,索性轉身出了屋,叫人取了馬匹弓箭,孤身疾馳到密林去射獵。
待攸桐關了窗戶回身,屋裡已是空無一人。
他的腳步已然走遠,唯有背影在拐角處一閃而過,遠處候命的仆婦屈身恭送。
顯然,這位爺又是生氣地走了。
攸桐搖了搖頭,自去關上門窗,到榻上小憩。
……
傅昭姐弟和秦韜玉這趟射獵,收獲頗豐。
因聽說傅煜出去了,傅昭也沒耽擱,將獵來的也未交給人去洗剝收拾,而後跟秦韜玉賽馬去玩。傅瀾音到底不及少年郎精力旺盛,興致高昂地玩了半日,也頗勞累,見攸桐在沙堤上散布,便跟她一道慢行。
已是後晌,薄雲遮日,清風徐徐,天氣漸漸涼快。
攸桐難得出來一趟,見傅煜跑得無影無蹤,便沒等她,瞧傅瀾音有遊湖的興致,姑嫂倆要了艘船,泛舟散心。雲湖水麵頗廣,中間零星幾處小島,都隻兩三間房子那麼大,上頭或擺湖石,或修亭榭,汀渚間草木繁茂,風裡梭梭作響。
抬眼天高雲深,黛山碧水,一葉孤舟飄在水麵,愜意而自在。
這雲湖獵場有官府插手,裡頭常有貴人往來,又豢養著射獵的野物,為免貴人們出岔子,常有兵丁便服巡邏。伺候攸桐和傅瀾音的這位雖相貌平平,船劃得卻頗穩,攸桐抱膝坐在船頭,手邊一壺甘甜清冽的果子酒,跟傅瀾音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隻覺心胸暢快。
——若是能晚間來遊湖,對著漫天星辰,眠於畫船,更不知是何等深陷滋味。
所謂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攸桐是神往已久了。
兩人漫無目的地遊湖,臨近傍晚時,在西南角登岸,縱馬回到客舍,傅昭和秦韜玉已然回來了,隻不見傅煜和秦良玉的蹤影。據說秦良玉被圍場的管事請了過去,脫不開身,而傅煜軍務纏身,行蹤時常神出鬼沒,也無人知他去處。
傅昭玩得腹餓,聽說獵來的野味已拾掇好了,便叫擺上鐵架烤野味,旁邊點燃篝火取樂。
一應炊具調料皆是現成的,生肉擺在案上,旁邊整齊碼著烤野味的竹柄鐵簽。
傅昭幼時習武,這幾年雖不入軍營,身手卻沒落下,取了柄刀在手,將兔肉、鹿肉切成碎塊,戳在簽上。傅瀾音遊船休憩後緩過勁來,也不讓圍場的仆從添亂,自忙著取盤碟到旁邊,而秦韜玉則蹲在篝火旁,忙著添炭加柴,清秀斯文的一張臉上,沾了些許煙灰。
世家高門的兒郎千金,平素五指不沾陽春水,這會兒卻是興致高昂,半點不含糊。
攸桐樂得清閒,便在旁拿捏火候烤野味,第一串熟了,先讓給秦韜玉。
秦韜玉哪好意思要,便喊傅昭來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