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昭忙著揮刀弄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滿足感更甚於烤肉的滋味,看都沒看一眼,隻將明晃晃的刀擺了擺,“給我姐吧!”
秦韜玉聽了,果然將熱氣騰騰的肉串遞到傅瀾音跟前,“你先嘗。”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傅瀾音蹲在篝火旁,臉蛋被火光映照,紅撲撲的。
細碎額發之下,眉間似被烤出了細細的汗,她瞥了秦韜玉一眼,入目是少年清雋的眉眼、溫和的笑意,拿著肉串獻寶一般。她抿唇笑著,瞥向攸桐,見嫂子隻管坐在旁邊專心致誌地烤肉,沒留意這動靜般,便伸手接了。
“小心燙。”秦韜玉提醒。
傅瀾音頷首,低頭咬了一口,肉質鮮嫩味美,滋溜冒油似的,滿口香味。
“很好吃的。”她說話間,抬起頭,便見秦韜玉失神般,在她抬頭的那一瞬迅速挪開目光,側臉如玉,耳尖微微泛紅。而後忽然起身,跑到傅昭旁邊去幫忙,被傅昭打趣,“那火堆是有多熱,烤得你這滿麵紅光,嘖!”
聲音隨風傳過來,傅瀾音低頭抿唇,攸桐會心而笑。
陸續烤了幾串給各自嘗過,天色愈來愈黑,攸桐後晌氣跑了傅煜,原以為他有事要忙,晚飯時會回來,誰成想等了半天也沒見蹤影,心裡到底有點忐忑。手裡的獐肉烤到七成熟,她再度抬眼,打量深濃的夜色,目光忽然頓住——
夜裡湖水深藍,如同巨大的寶石嵌在那裡,沙堤上渺無人跡,卻不知何時多了個黑影,正健步往這邊跋涉。
隔著頗遠的距離,看不清那人麵容,但她心中卻已篤定,那就是傅煜。
心思微動之下,待手裡的肉烤熟了,她也沒給誰吃,隨手放在旁邊的白瓷盤裡。
……
傅煜後晌出了館舍,心裡著實憋悶。
他自幼習武讀兵書,有祖父和父親的英武擺在跟前,大哥和堂兄也都很成器,他本就心高氣傲,幼時爭強好勝,心思幾乎都用在了正途。旁的小男孩上躥下跳欺負小姑娘時,他捧著沉甸甸的刀劍習武,旁的少年情竇初開、討姑娘歡心時,他已在沙場曆練了幾年,能獨自帶著比他年長許多的軍士巡哨殺敵。
這般過了二十年,成日跟粗豪男人打交道,地位身份使然,很早就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
從前被人惹惱,或是當場發作震懾,或是暫且按捺、到了火候一並收拾,冷厲鐵腕之下,叫人不敢輕視,更不敢攖其鋒芒。
但對於攸桐,這招顯然不管用。
她畢竟才十六,嬌滴滴的小妻子,比他年少好幾歲,哪能虎著臉發作?
何況,攸桐雖翻臉無情,卻也儘心照顧重傷的傅德清,友愛弟妹,沒半點對不起他的。
那股悶氣無處發泄,留在那裡恐怕會越來越僵,索性騎馬入密林去射獵。
憑他那百步穿楊的身手,密林裡的野味哪裡是對手,整個後晌,射的野兔禽鳥不知有多少。圍場的管事哪敢插手,隻默默瞧著,等傅煜挪了地方,才派人過去將射好的野味揀出來,末了,等傅煜縱馬出來,才迎上前,恭恭敬敬地請他示下。
這圍場的野味不止供射獵,時常也會送到齊州城那幾家頗有名氣的酒樓。
傅煜命他們自行處置,隻挑出幾樣稀少的,叫人收拾好了,送到傅家南樓。
之後,才如常往湖邊來。
遠遠就見傅昭揮刀弄簽的忙活,秦韜玉兔子般跑來跑去,傅瀾音和攸桐則對坐在篝火旁。
初入夜,因天上堆了薄雲,星月無光,周遭便格外暗沉。
漆黑夜幕裡,有火光的地方便格外明亮。
攸桐背對著她,青絲盤成發髻,點綴了簡單的珠釵,背影纖秀。走得近了,便能看到她的側臉,火光映照下神采奕奕,大抵是聽見腳步聲,她抬起頭,眼波如水,從容沉靜,仿佛對他的歸來不以為意,隻取了旁邊的瓷盤笑吟吟起身道:“剛烤的獐肉,將軍嘗嘗嗎?”
那獐肉果然是剛烤的,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咬到嘴裡去,滋味也恰到好處。
傅煜吃了一串,覺得腹餓,索性將旁邊烤好的兩串也吃掉。
攸桐也沒攔他,隻問他想吃什麼,而後跟傅瀾音一道去烤,卻絕口不問他後晌去了哪裡。
漠不關心似的。
傅煜嘴裡是美味,瞧著她那滿不在乎的態度,更覺氣悶了,便隻狠狠咬那兔肉。
……
傅家的東院裡,此刻的沈氏瞧著在跟前抹淚的沈月儀,也覺滿心煩悶。
在這位娘家侄女來齊州之前,她並沒多想過,但自打沈月儀進了傅家,慢慢得傅老夫人歡心後,她的心思便活絡了起來。瞧著侄女肯往老夫人跟前湊,又隱晦地向她探問南樓的事,便心思活絡起來,幫著添了把柴火,讓老夫人將她留在壽安堂,時時陪伴。
她久在傅家,知道攸桐不得老夫人歡心,或早或晚,都會跟傅暉娶的韓氏那樣搬離府邸。
看老夫人那喜愛態度,甚至揣測,那位有以沈月儀取代魏氏之心。
這事兒於沈氏而言,無疑是樂見其成的。
——沈家門第不算高,跟傅家比起來,更是差了好幾層。她當初能嫁給傅德明,全憑運氣,能在傅家站穩腳跟,也是憑著溫柔體貼的性子和會討老夫人歡心的抹油蜜嘴,在三個兒子逐漸長成後,地位更是牢固,亦漸漸捏緊了內宅的權柄。
她的弟弟沈飛卿,也是仰賴傅家的提拔,進了清貴吏部,又外放齊州的肥差。
沈氏是長姐,幼時沒少照顧弟弟,哪怕到了如今,也時常幫襯,為弟弟打算。
倘若沈月儀能留在傅家,與沈家而言,無疑又添了道助力。而內侄女進了二房,她也不必擔心有人來染指中饋權柄的問題。是以梅氏和沈月儀探問時,她便默許,甚至在梅氏打算探問老夫人態度時,幫著遞了個話茬。
誰知道,當時傅老夫人沒表態,隻單獨跟沈月儀說了那般古怪的話。
沈氏那時隻以為那位老眼昏花,沒瞧破沈月儀的心思,便不甚放在心上,甚至在婆媳單獨相處時,旁敲側擊地隱晦提醒。
誰知道那日在壽安堂,老夫人竟說出讓攸桐協助操持宴席的話。
那安排猶如一記警鐘敲在沈氏頭頂。
讓魏氏幫著料理內宅之事,是老夫人有意挖坑,還是暗示要將魏氏留在傅家。
沈氏猜不透,今日傍晚從壽安堂出來時,便以沈月儀知道老夫人喜好、讓她幫著挑花樣為由,將侄女帶到了東院她的屋裡。此處不像壽安堂,內外都是她的人,不用太避諱的,進了屋掩上門,沈氏便問侄女在壽安堂處境如何。
誰知沈月儀一提此事,眼圈就紅了。
“侄女的心事,姑姑也知道。就是再活兩輩子,都未必能再碰上傅將軍那樣的人物。是以前陣子,哪怕豁出這張臉不要,也在老夫人跟前討巧賣乖,為的是我,也是為了沈家。”
“我知道。”沈氏握著她的手,溫聲道:“若此事能成,咱們沈家在齊州,就能有一席之地。畢竟……”
她歎了口氣,沒敢深說。
若擱在從前,傅德明是嫡長子,老太爺戰死後,軍政大權便都在長房。再往後,這節度使的位子,也該落到她的兒子手裡,屆時沈飛卿是節度使的舅舅,有她在,處境自然無虞。偏巧傅德明腿受了傷沒法領兵,二房的傅煜又太過出色,鋒芒輕易蓋過幾位堂兄,以至於軍權悉數落在二房父子手裡。
傅家的勢力全靠軍權支撐,沈氏當然清楚。
如今傅德明兄弟和睦,但到了兒孫輩頭上呢?
節度使的位子,必定會落在傅煜手裡。
屆時傅家開枝散葉,傅煜自有他的舅舅和親戚要照拂,沈飛卿算得上什麼?
外麵的事她無從插手,兒子們的本事擺在那裡,傅德明早就清楚明白地說過,軍權由能者掌之,她也不敢插嘴,奢望由兒子取代傅煜。但內宅裡的事,卻是老夫人做主,倘若有可能,她仍想將內侄女留下,兩全其美。
原本極有希望的事,卻因老夫人那隱晦的態度,忽而坎坷起來。
沈氏憂心忡忡,攬著侄女肩膀,低聲道:“她可說了什麼?”
“她……”沈月儀臉上一紅,卻仍低聲道:“她又問我中意怎樣的男子,侄女推不過去,說中意文武兼修的武將。”這話到底叫人羞窘,她聲如蚊訥,臉頰微紅,卻哽咽了下,道:“老夫人當時說了幾位小將,卻獨獨沒提他。”
這是個不好的苗頭。
倘若老夫人真有意留沈月儀在此,那般明顯的暗示下,豈會顧左右而言他?
沈氏心裡沒了底,想著魏氏要協助操持中饋的事,愈發煩躁。
原想著撕破老臉不要,到老夫人跟前說個清楚,誰知沒等她尋到時機開口,月生的百歲宴上,老夫人卻是將態度擺了個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