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德明走出斜陽齋時, 已是傍晚。
立秋之後暑去涼來, 梧桐葉落,早晚雖逐漸涼爽,不像盛夏悶熱,卻因秋老虎的關係, 後晌日頭暴曬得地麵發燙。
這會兒餘熱未散,晚風吹來,仍卷著暑氣。
傅暉先是為孫猛的事而心驚,後因魏天澤的背叛而驚詫, 聽見昨日的事情始末,手裡竟自捏出一把汗。偏頭看向父親時,傅德明拄拐慢行,雖周遭悶熱, 那張臉卻是沉黑,跟凜冬的寒冰似的——自然是因昨日魏氏遇刺的事了。
他久在邊塞,滿腹心思撲在戰事邊防, 對府裡的事甚少過問。
少年時的印象裡, 沈氏向來溫柔慈和、通情達理,不止侍奉婆母極為恭敬勤快, 對他們兄弟幾個也甚少嚴厲管教, 不像父親言辭厲色,叫人敬畏。從軍後這些年, 回府的時間愈來愈短, 每回來時, 沈氏也都慈母溫和,對兒媳、孫子也從不苛待。即便這幾年漸漸添了點威風,也是為管轄內宅之故。
傅暉全然無法想象,母親會對侄媳婦下手。
怎麼可能?
他看著父親陰沉的側臉,覺得父親八成是信了二房的言辭,遲疑了下,才道:“父親,雖說二叔他們的話可信,畢竟還沒定論。您先彆生氣,這件事還得先問問母親,或許其中有誤會呢?”
有沒有誤會,傅德明暫時不好說。
但沈氏受人利用,卻是板上釘釘的——兄弟倆年少時就跟著老太爺上戰場,這麼些年下來,傅德清是何性情行事,他這做哥哥的一清二楚。反倒是他的妻子,早先為內宅的權柄而生歹意,大侄子媳婦暗裡使絆,他當時雖沒察覺,後來卻隱約瞧出了疑影。隻是那時韓氏已搬出府裡,傅德清又不欲因此鬨得兩處不和,便隻作罷。
如今沈氏將主意打到二侄媳婦頭上,未必不是犯了老毛病。
當著兒子的麵,他沒說母親的不是,隻沉聲道:“我心裡有數。你二叔若無把握,不會提這事,既然有了疑影,我就得給個交代。這件事我來辦,你彆插手。待會我去獄裡,先看那幾個人的口供,回頭再審秋娘,你也彆張揚此事。”
這便是要瞞著沈氏,要先將線索理清的意思。
傅暉麵露猶豫,“畢竟事涉母親,若瞞著她,豈不是……”
傅德明瞥了他一眼,頓住腳步,扶著兒子肩膀,鄭重道:“這案子既牽扯了東西兩院,若以親疏論,則有失公允。你母親若胸懷坦蕩,我必會還她清白。若她真做了糊塗事,難道叫二房委屈吃虧?”
見傅暉仍自遲疑,又道:“咱們傅家能有今日,靠的是我和你叔父齊心。既然有人蓄意挑撥,這種事,就更須謹慎,一碗水端平。記住了,二叔與你也是骨肉至親——孫猛那件事差點讓他送命,他可半點都沒懷疑責怪你。”
傅暉一怔,片刻後才道:“兒子明白了。”
傅德明也沒再逗留,乘車出府,直奔齊州大牢——昨日傅煜將捉住的地痞審問完畢,等劉雄指認過陳三後,便將他們轉到了城裡的大牢。
那地痞和劉雄哪知道這樁買賣竟會做到牢裡,各自頹喪。待傅德明提審,如實招供。
而後,春草、劉叔和隨行仆婦也作為人證,說了事情經過。
傅德明聽罷,豈能聽不出蹊蹺?當即黑著臉,回府直奔東院。
……
東院裡,沈氏已備了晚飯,就等著傅德明回來用飯。
夫妻倆相處二十餘年,感情還算不錯,早年傅德明身在沙場,聚少離多,自打他落了殘疾,倒很少出門。晚間若是有應酬,不回府吃飯,多半也會遣人跟沈氏說一聲。
今晚既無人遞信,沈氏便溫了飯菜慢慢等。
月已東升,仆婦們點了燈籠,沈氏趁著空暇,處理些瑣事,不時往外張望。
瞧見外頭踏月而來的人影時,她便揮手命管事媳婦們都出去,而後叫人擺飯,笑吟吟地迎上去。見傅德明沉著臉,便道:“等了半天,菜都快涼了。怎麼,外頭又有事?”嘴裡說著關懷的話,對上傅德明的目光時,卻忽然一怔。
那目光不算鋒銳,卻如鈍重的刀壓過來,讓她微微一凜。
“這是……”她才開口,便被傅德明打斷——
“昨日你們出城赴宴,南樓的魏氏也去了?”
他主掌永寧帳下數州的政務,甚少過問內宅,忽然提起侄媳婦,叫沈氏心裡微微懸起。
沈氏強自鎮定,“她在路上出了點岔子,崴了腳,就沒去。”
“怎會崴腳?”
“想是走路不慎吧,去十裡峰那邊有一段山路,不太好走。”
“是嗎。”傅德明沉吟,見仆婦端菜進門,便擺手命人出去,而後道:“你與她同行,竟不知魏氏如何崴的腳?”
“當時我跟她不在一處。”
“為何?”
這般刨根問底,顯然是有緣故。沈氏做賊心虛,也沒跟他對視,隻慢聲道:“她乘的馬車出了點岔子,我瞧她喜愛兩旁景致,就沒催,留她慢慢修車散心。宴席那邊去晚了不好,便沒等她,先走了。”
“賃來的馬車沒傅家徽記,身旁也沒護衛守著,你也放心?”
傅德明聲音低沉,帶幾分不豫質問,卻如春雷炸響在耳畔。
沈氏心裡咯噔一聲,愕然抬頭時,正對上傅德明的目光。哪怕已解甲歸政,不再縱馬上沙場,他的身上依然有半輩子戎馬征戰曆練出的沉穩威儀,洞察鋒銳。
無端提及魏氏,知道得這般詳細,顯然是二房跟他告狀了。
沈氏自忖劉雄已然遁走,二房縱懷疑也無實據,便隻輕描淡寫地笑道:“她又不是孩子,先前出門,也隻帶丫鬟仆婦在身邊,怎麼不能放心。怎麼,她崴個腳,竟怪到我頭上來了?”
“不止崴腳,是遭了刺殺。”
“刺——”沈氏一愣,麵露愕然,“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