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年,魏天澤無疑是很高興的。雖覺得隱瞞身份不妥,私心裡卻以為魏建安排他來齊州,是為偷學齊州的兵法韜略,等他回去後化為己用——教導他的老將軍說過,魏家、傅家雄兵拒守邊地,都是為了保衛疆土百姓。
他在齊州偷師,回去後拿來守衛百姓,有何不可?
然而隨著年歲漸長,少年懂得愈來愈多,於天下形勢,也漸漸明白過來。
心裡有種種揣測不安滋生,卻儘量不去多想,隻跟著傅家父子,在校場軍營裡學本事。
直到十六歲那年,陳三找上他。
魏天澤原本的期許,在得知陳三的來意後,天翻地覆。
魏建要他做的,不止是偷學永寧帳下的兵法韜略、對戰之術,還須仗著與傅家親近的便利,窺探傅家在各處的防禦,摸清永寧麾下諸位將領的本事和短處。最要緊的是跟傅家走得更近,摸出內情,待有朝一日情勢需要時,從裡麵瓦解傅家,令永寧雄風不再,隻能勉力守衛邊塞,卻無力在往後戰火四起時,爭奪天下。
這般要求,於魏天澤而言,無疑是極難的。
而曆練過後,早已不再懵懂的魏天澤也總算明白,他是魏建布在齊州的棋子。
草蛇灰線,潤物無聲。
但事已至此,他已無路可退。
母親被困在魏建府裡,輕易便能定生死,那是他在世上最親的人,血脈牽係,印刻著幼時最溫暖的烙印。他在魏家軍中頗得信重提拔,倘若稍有差池,以傅家治軍之嚴,得知他是魏建處心積慮埋伏的棋子,會是何等下場,不言自明。且他一旦露出破綻,以魏建的心狠手辣,母親必死無疑。
這些年孤身磨煉,被挾製、被利用,對於魏建,他幾乎沒有多少感情。
母親便成了他在世間唯一的親人,是冰天雪地裡唯一的火苗,是深沉暗夜裡唯一的天光。
魏天澤猶豫權衡之後,終是接受。
開弓沒有回頭箭,腳踏到泥潭裡,沒有人能拽他出來,唯有越陷越深。
隻是傅家行事周密謹慎,他終是隻能在軍中效力,無法如杜鶴般觸到傅家父子的書房。關乎傅家的軍情、消息網絡,他也隻能在自身能力所及處窺探,不敢越雷池半步,免得打草驚蛇。
陳三藏在市肆間,不惹人注意,每年帶來一副母親的畫像,有母親的親筆字跡。
傳遞消息的途徑自有約定,他憑著在傅家十來年學到的本事,做事周密,從未露出破綻。
熙平帝病倒,各處人心思變,始終懸在頭頂的利劍也終於緩緩落下——魏建遞來消息,要他設法挑起傅家內鬥,令傅德清兄弟離心,傅家子侄為軍權互鬥,攪得傅家將士人心渙散。隻是魏建恐怕怎麼都想不到,這世間的人,並非全都如他那樣利欲熏心,為權位而割舍親情、不擇手段。
魏天澤的第一次謀劃,在傅德明擺清楚態度後潰敗。
後來隨傅煜上京,在刺探英王密謀時,看到他的舅舅,那個跟他母親眉眼神似的人。以傅煜的周密安排,舅舅必會在元夕夜喪命,他猶豫掙紮後,終是稍作提醒。而後便是孫猛的事、攸桐的事。
……
說到末尾,魏天澤的聲音已然乾啞。
牢獄裡天昏地暗,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魏天澤將碗裡最後一口酒飲儘。
傅煜眸色沉厲,麵無表情,見他垂首坐回對麵,盯著桌案不語,沉聲道:“孫猛的那件事,放任父親被傷重而死,於你無害。”
——但據傅德清所說,當時是魏天澤冒死來救,才將他從鬼門關奪回。
“不一樣。”魏天澤搖頭,“我生於魏家,卻長在齊州。老將軍一生戎馬,為百姓出生入死,獨闖虎穴殺敵,豈能見死不救。”
“你也有很多機會,放任我戰死沙場。”
魏天澤似是苦笑了下,“我要的不是你們死。”
“就沒這麼想過?”傅煜盯著他,“我死了,傅家同樣元氣大傷。”
這個道理,魏天澤自然明白。
無論是傅煜死,或是傅德清死,傅家都會少一半的主心骨。舍此父子而外,傅家其實還有許多能獨當一麵的老將,傅暉兄弟雖不像傅煜出眾,卻也頗有幾分本事。傅家雖失主將,卻仍有戰力——至少那些守在邊疆的人,不會因此生出異心。
若他足夠心狠,舍掉其中一人的性命,邊境仍能無恙,也能消解傅家的勢力。
可戰場之上,並肩殺敵,彼此托付了性命的袍澤之誼,真到了生死關頭,哪能狠心?
母親固然是血脈至親,十年潛伏生涯,齊州兵將於他,也並非全無交情。尤其是年少的那幾年,他不知魏建的圖謀,對傅德清兄弟滿心欽佩、對傅煜兄弟也結了朋友之情,而傅家交給他的本事,也是此生受用不儘。
魏天澤便是在這般矛盾中,揣著毒箭,步步前行。
他沒回答傅煜的問題,隻垂著道:“該說的,我都交代了。想必你們也查到了頭緒。該如何處置,有軍法在上。事已至此,我沒有怨言。”說罷,站起身,也不看傅煜,隻朝他拱手為禮。
傅煜盯著他,神色變幻。
半晌,才抬步向外,到了門口,才道:“從前,我曾當你是朋友。”
牢間裡魏天澤麵朝牆壁占著,雙手拱垂,脊背微微一僵。
……
從牢獄出去,天色向晚,傅煜一路沉默,翻身上馬,疾馳離去。
到得郊野間,斜陽西傾,山巒林間皆染了層金紅。
傅煜勒馬駐足,看到不遠處有一群少年騎馬呼喝而過,後麵緊跟著家仆隨從,各自馱著些獵物,想必是少年好友相邀出城,射獵為戲。馬蹄奔騰而過,少年的呼喝聲此起彼伏,競逐賽馬,意氣風發。
他回望一眼,沒再逗留,竟自策馬入城。
暮色四合,酒樓茶館尚未打烊,飯菜香氣隱隱飄散,行人匆匆歸家。
傅煜策馬行至一處食店,聞見裡麵傳來魚肉的香味,頗有幾分攸桐那裡五香熏魚的味道。
他的眼前,驀的就浮起了南樓裡的情形,小廚房裡熱鬨做菜,廂房的燈燭裡人影交錯,攸桐或是在側間臨窗翻書,或是在廚下嗅著美味解饞,或是安置筷箸,請他進去用飯。然而此刻,那一切都歸於平靜,剩下周姑帶著丫鬟仆婦,灑掃庭院,冷清度日。
傅煜十指微緊,端著威儀冷厲的架勢抖韁前行,走出十數步,卻猛然勒馬回身。
到食店裡,要了兩樣熱騰騰的菜,裝到外送的食盒後,他便翻身上馬,朝巡城兵馬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