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麗景街回住處, 路程不算太遠。
臨近朔日, 夜空沉黑,街兩側的店家多關門閉戶、熄了燈燭, 周遭便格外昏暗。馬車前懸著風燈, 琉璃罩子護著裡頭燭火, 昏黃明暗。攸桐端坐著車裡, 旁邊是閉目養神的杜雙溪——食店初開,涮肉的底料都是她親自操持, 後廚又有許多細碎的事需她操心,整日下來,累得也夠嗆。
馬蹄踩在街道青石上,噠噠清脆, 彼此交替。
攸桐靠著廂壁,聽那蹄聲, 知道傅煜就在她右側, 隻隔著一道廂壁。
臨近初冬,夜晚的天氣已十分寒冷, 她掀起側簾, 看到傅煜身姿挺拔如峰嶽。比起旁人的保暖夾襖,他身上隻穿著錦衣, 連披風也沒罩,深濃夜色裡, 側臉冷峻, 雙目直視前方, 絲毫瞧不出剛才仗著秦良玉不能說話占人家便宜的小氣模樣。
仿佛是察覺她的注視,傅煜忽然偏頭瞧過來,跟她撞個正著,眉峰微挑,似是詢問。
攸桐眨了眨眼睛,怕被他誤會是偷窺,趕緊想借口,“夜裡冷,將軍還是早回吧。家書我帶回去慢慢看。”
“不急,就快到了。”傅煜倒是淡然。
到得梨花街,進了院,廊下燈火明亮,正屋裡丫鬟備好了熱水,就等著她回來歇息。
許婆婆上了年紀,瞌睡少,這會兒罩了件外裳,正坐在中庭出神。
見她回來,許婆婆先是一喜,瞧見後麵的魁偉男人,又是一愣,“傅將軍?”
“婆婆。”傅煜倒是難得地客氣一回,目光往人影綽綽的正屋瞥了眼,便往跨院裡走。攸桐陪在旁邊,對上許婆婆那詢問的目光,心裡也是一緊——就算她如今和離了,不必再受傅老夫人的嚴苛規矩束縛,但滿院皆是仆婦丫鬟,她孤身在此,三更半夜地帶個男人回家,擱哪兒都不算妥當。
尤其那人還是她的前夫。
不過傅家密謀天下,她雖和離脫身而出,魏思道卻仍為其效力。傅煜既冒著夜風趕過去,又說有話轉達,想來是有要緊消息的,不宜太耽擱。遂隻能朝許婆婆笑笑,請她先回屋歇息,彆凍著。
……
丫鬟仆婦還沒歇息,見有客至,迅速奉茶。
廳裡燈火明亮,傅煜取了家書遞給她,說魏思道夫婦和弟弟都無恙,叫她不必擔心。末了,又朝此後在旁的春草煙波看了眼。
攸桐便叫兩人先到廳外候著。
等屋門虛掩,才往裡走了幾步,覷著傅煜道:“父親還有旁的話叮囑我嗎?”
那自然是沒有的,哪怕要叮囑,必定也是寫在家書,哪會告訴他。
傅煜瞧著她那嚴肅認真的模樣,唇角漸而勾起,湊在她耳邊,認真道:“努力加餐飯。”
攸桐微詫,旋即回過味來,登時黛眉微豎,目露薄惱——
魏思道那性子,怎可能說這種話,傅煜分明是在耍她!
枉她還當做要緊事,暗自懸心呢!她瞪圓了眼睛,站在自家地盤兒,也不像在南樓時那樣畏首畏尾,不敢放肆,扭頭便想說他胡鬨。情急之下卻忘了傅煜離得極近,一扭頭,腦袋磕在她側臉,微微發疼。
攸桐“哎喲”一聲,捂著腦門退了半步。
傅煜還當她要摔倒,忙伸手扶著。
攸桐又惱又疼,伸拳便砸在他胸口,怒道:“人家跟你說正事呢!”
凶巴巴的模樣難得一見,兩隻杏眼瞪得溜圓,氣鼓鼓的漂亮極了。
在南樓時,她或是從容沉靜、或是軟語嬌憨,難得露出鋒芒,也是刻意收斂著的,留了分寸,便沒了恣意放肆的真性情。而今美人含怒,迥異於往常的收斂姿態,那粉拳砸過來,半點都不痛,反勾得人心癢,傅煜沒來由地心情大好,竟自低聲笑了出來。
攸桐看他那樣子,繃不住也笑了,隻是臉上仍佯怒,“你還笑!”
“好了好了,正經事。”傅煜忍著笑,翻手取出隨身帶著的一方錦袋,從中取出枚手鐲。
那光滑瑩潤的鐲子才取出來,攸桐的目光便頓住了。
尋常的玉鐲,或是翠豔如雨後竹海、或是色青如湛然碧天,或是白潤如細膩羊脂,偶爾有兩色映襯、染如雞血的,便是難得的珍品。這玉鐲通透輕靈,大半邊柔潤如羊脂,小半兒豔麗如鴿血,中間銜接處一抹淡綠暈染,如煙雨朦朧,點綴得恰到好處,秀雅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