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那個人。
攸桐坐在馬車裡,掀起後廂的軟簾,看到傅煜策馬立在城門外,墨金的披風獵獵而動。臘月天寒,難得放晴日暖,慵慵的陽光灑在巍峨高聳的城樓,將上頭斑駁的油漆彩畫、風雨痕跡照得分明。城牆上旗幟招展,守衛偷偷打著瞌睡,城下立馬的悍將卻是身姿筆直英挺,氣度端肅沉穩,如猛虎立於羊群間,威儀奪目。
她忍不住勾唇微笑,探出半顆腦袋,朝他揮手作彆。
傅煜沒動,握著韁繩的那隻手越收越緊,目光黏在她婉轉眉目間,牢牢跟隨。
直到她坐回去落下車簾,直到馬車拐過官道儘頭的樹林,直到冷風驟起,行人紛紛閃避,他才回過神,撥馬回城。臨行前,抬頭望了眼這座如巨獸蹲伏的城樓,唇邊漸漸凝起冷意,而後策馬入城,投入這座他惦記已久的龍潭虎穴。
……
比起京城的清冷氛圍,齊州城裡顯然熱鬨得多。
雖是國喪,但這兒天高皇帝遠,熙平帝久病無能、致使各處民變紛起,在百姓口中,已得了個昏君的名號。他駕崩的事,對齊州百姓而言,也隻意味著遙遠的京城換個皇帝而已,並無多少觸動。
麗景街上,生意仍然興隆,臨近年節,各府采買東西的車馬交雜,熙熙攘攘。
攸桐遙遙瞧了一眼,暫未去涮肉坊,到梨花街的住處,許婆婆迎出來,滿麵笑意。入內一瞧,裡麵諸事安好,夏嫂得空時做了好些醬菜,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廚房的櫃架上,籠屜上蒸著糕點,香氣誘人。
而廂房裡,許婆婆已帶人剪好了窗花、做好燈籠,備了些乾果蜜餞。
攸桐瞧了一圈,很是高興,讓人將帶的行禮安頓妥當後,便鑽進廚房,叫夏嫂備好鍋子,備些菜肉,等杜雙溪回來後,大家涮肉吃,其樂融融。次日去涮肉坊,將近來的賬目瞧了瞧,聽許長青兄弟倆稟事,後晌閉門回住處,安穩過除夕。
忙過年初的幾日,趁著傅瀾音那邊得空,又過去拜望道喜。
小夫妻倆門當戶對、少年相戀,婚後處得和睦,叫人欣慰。
日子過得波瀾不驚,轉眼春來天暖,齊州城外遊人如織,攸桐沒了從前的束縛,便常抽空出城踏青,偶爾折花帶回,夾到書裡晾乾後,隨信寄給傅煜。更多的則供在瓷瓶裡,擺在長案箱櫃上,日日清香,鮮豔悅目。
唯一令她頭疼的,是秦良玉。
秦良玉這人性情溫雅,風姿俊秀,因自幼學醫見慣疾苦,心底仁善卻不迂腐,醫術關乎人命,雖行事謹慎周全,卻也不像許朝宗那樣優柔寡斷、害人害己,心裡頗有決斷。更彆說詩才秀懷,秉性純澈,雖出身高門,卻無驕矜傲然之氣,單獨拎出來,著實是個不可多得的良人,也不愧他溫良如玉的名字。
真要在他身上挑毛病,大抵就是脾氣有點拗。
這股拗勁兒擱在醫術上,能令他苦心鑽研,哪怕旁人覺得不可能做到的事,他也能沉下心,費許多功夫去琢磨,而後憑著滿腹學識和過人的天分,解決掉許多難啃的骨頭。也是這股拗勁兒,讓他死扛著親友的念叨,不肯隨便娶妻生子,反倒不顧世道凶險,常往各處遊學尋藥,長些本事。
攸桐很欣賞秦良玉的性情才華和這股拗勁兒。
但當這股拗勁兒用到她身上時,就有點吃不消了。
去歲秦良玉以一支春意將玉筆相贈時,攸桐便覺得有蹊蹺,過後便有意避開,留杜雙溪與他切磋廚藝。原以為這意思已十分明顯,以秦良玉的聰明靈透,定能看明白,而後另尋美人——憑他的出身、品行和容貌,多的是想嫁的姑娘。
誰知這位竟是鍥而不舍,也不知是看上了她哪裡,即便上回傅煜厚著臉皮去烏梅山添亂,也無動於衷。
臘月裡攸桐回京辦事,他躲到深山裡去鑽研醫術,不貪美食。等攸桐回齊州,正月到秦家看望傅瀾音,恰巧被秦良玉撞見後,這家夥就跟遁世之人忽然悟了,勾動口腹之欲似的,三天兩頭地往涮肉坊跑,被攸桐躲開幾回後,他索性從杜雙溪那裡套話,問到攸桐的住處,徑直造訪登門。
盛夏暑熱,高柳蟬嘶,攸桐坐在中庭樹下,正慢慢翻看傅煜的書信。
聽得門房稟報,出院瞧見那張熟悉的麵龐時,她幾乎目瞪口呆。
而秦良玉則一臉淡然地站在門外,淡青的夏衫如雲煙飄逸,玉冠之下,眉目間笑意溫潤,身姿如玉山巍峨挺秀,如孤鬆挺拔悅目。見她麵露詫然,便微微拱手,一副有正事商議的模樣,也不說話,隻往裡瞧了一眼,仿佛問她為何不請客人進去。
攸桐暗自扶額,將書信藏回袖中,請他往跨院的廳裡去。
她覺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談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