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斜陽齋敞開的窗戶吹進來, 卷著日頭暴曬後的熱氣。
因近來戰事吃緊,傅煜忙著四處奔波,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這事難得寄回來的家書。攸桐翻來覆去地瞧了兩遍,傅德清坐在案後, 徐徐喝兩杯茶,看她攥緊了家書笑意盈盈,回想臨行前傅煜的神情, 端方剛毅的臉上, 也漸漸露出笑容。
轉過頭,窗外竹叢濃綠、鬆柏高聳。
雖悶熱曬人, 卻是個好日子。
當初長子戰死、發妻病逝、傅煜變得寡言冷厲時, 傅德清肩扛永寧兵馬的重擔, 瞧著年少失慈的兒女時,曾在許多深夜失眠——怕傅煜性情冷厲孤傲,因喪兄喪母的痛而沉浸在兵馬戰事裡, 變成隻知殺伐的重劍;怕傅瀾音姐弟年少失慈,他軍務繁忙,疏於照管。
好在, 如今都無需擔心了。
傅瀾音嫁得意中人, 身懷六甲, 很快就能給他添個外孫。
傅昭雖頑劣, 卻也懂事, 回頭尋個合適的姻緣便可。
而傅煜……最讓他操心, 也最得他期許器重的傅煜,也尋得了可堪陪伴此生的女子。
傅德清自懂事起便知道,他和兄長扛著永寧兵馬的重擔,背後是萬千百姓的安危,這些年兄弟子侄扶持前行,這重擔壓在肩上,令他片刻都不敢鬆懈。此刻,卻緩緩鬆了口氣,而後起身,在攸桐抬頭看來時,叮囑道:“這趟回京,你的身份便與從前不同了。”
這話意味深長,攸桐斂眉肅容,聽他教導。
“傅家想做的事,不必我說,你也明白。惠安帝雖苟活於戰亂,保住性命,但這江山卻不可能在還回他手裡。修平性子孤傲,從小天資過人,又少年得誌、履立戰功,以至自視甚高。從前他隻管永寧將帥,也有我從旁提點,到了京城,他的身邊就隻有你。魏氏——”傅德清神情肅然,緩聲道:“江山的擔子,比永寧沉重千倍萬倍,往後規諫修平的事,便托付於你了。”
他說得鄭重,攸桐亦肅然行禮道:“父親的叮囑,媳婦銘記在心。將軍胸懷天下,位高則任重,媳婦曉得輕重。從前那般行事,是各有苦衷,既已真心嫁回傅家,往後該挑的擔子,媳婦絕不退避分毫。”
“那就好。”傅德清頷首,似有些感慨,隻抬手道:“回去收拾行囊,明日清晨,我命人送你回京。”
攸桐應了,辭彆前又想起來,“父親不回去嗎?”
“不回了。”傅德清負手望著窗外,語氣中竟有種輕鬆,“我留在齊州,不想動。”
兒女成器,各有前程,待他們走遠了,能陪伴他的仍隻有結發同行的妻子。
從這座府邸,到金昭寺,處處皆有舊日痕跡。
一生心血付於永寧百姓,僅剩的感情,也隻夠付於一人。當時年輕氣盛,外出征戰時疏忽了妻兒,以至於長子戰死、發妻為此傷心病故,心中歉疚難以訴於旁人,更無從彌補挽回。剩下這半生,若能稍得安穩,他隻想留在此處陪伴她,哪怕陰陽相隔。
而剩下的事,儘可交予兒孫。
傅德清抬手,捋了把胡須,看著發妻栽在亭中的那棵被鬆柏環繞的海棠樹——當時她親手栽種時,不過一支纖秀樹苗,如今年深日久,竟已亭亭如蓋。道阻而長,會麵無期,十年的時光漫長卻又短促,他也從誌高氣盛,變得眷戀舊物。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
走出斜陽齋後,攸桐並未急著回南樓,而是去了趟兩書閣。
初嫁入府時,她跟傅煜生疏隔閡,這地方她始終避嫌,甚少涉足,如今卻無須忌諱。
自傅煜離開,這地方空置了半年,雖有仆婦灑掃庭院、打理書房,沒了杜鶴和周遭護衛,沒了往來的消息文書,難免顯得冷清。軒昂屋宇掩在樹影下,於濃熱夏日裡,隔出一方清涼。
推開門扇,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那把殘劍。
斑駁的銅綠、缺了半幅的鋒刃、暗沉的血跡,初見時,著實令她震動。
甚至一度對這書房懷敬懼之心,覺得傅煜人如此劍,冷厲陰沉。
如今相處日久,心境已然不同。伸手觸上去,隔著冰冷堅硬的劍鋒,像是能觸到沙場烽火、浴血廝殺。這是傅家先祖用過的寶劍,在血海屍山下埋藏許久才被尋回,這百年來,傅家數代男兒馳騁沙場,從微末起身,到雄兵在握的一方霸主,有無數熱血性命融入其中,姓傅的,或無名的。
傅家受百姓奉養,亦以性命護衛一方疆土,傅煜留著他,是為時刻提醒初心。
而如今,她須帶著這把劍,奔赴京城。
攸桐喚來仆婦,小心翼翼將殘劍和劍鞘取下,拿軟布層層裹住,裝入盒中。
隨後,便往壽安堂辭彆。
傅老夫人年近古稀,經不得舟車勞頓,無意遷居,仍想留在齊州。這半年間,她經了兩場風寒,身體愈發弱了,滿頭銀發、老態龍鐘。知道攸桐此去京城,定會陪在傅煜身側,不再回齊州,垂暮之人,想著將不久於人世,倒露慈和之態,千叮萬囑。
攸桐皆應了,又將給她準備的幾套衣裳趕出來,替傅煜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