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米缸存有巴掌深的細糧,半地窖的粗糧,還有幾罐才醃下的高瓜絲和鹿耳韭。
不論是飯還是菜都不缺,又怎麼會收外人的東西,何況是秀娥姐家的。
咬了下唇,香茶想,這已經不是秀娥姐第一次送窩窩頭給她家了。
一旁桌邊寫字的趙枝繁停下筆,和香茶打了個手勢。
“李秀娥有問題。”
香茶眼睛一亮:“對對對,我也覺得她——”
偷瞄了一眼趴在床上認真看連環畫的金鳳,香茶壓低聲音:“秀娥姐好像在討好咱爹。”
趙枝繁篤定:“她想讓她娘進咱家的門。”
這年頭糧食金貴的很,擱一個月之前,他家三餐飽腹的東西隻有紅薯粥,像窩窩頭這種抗餓的吃食,隔三差五才能吃到。
秀娥大方到往趙家送窩窩頭,肯定有鬼。
趙枝繁比劃一通:“下回她再給你,你收著,問問她為啥給。”
香茶年紀小,說不準還真的能套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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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不讀書的秀娥竟然出現在了學堂,喊香茶來到門口大樹底下。
秀娥說她路過這,進來看看香茶,順便塞了根玉米給香茶
香茶接過玉米,笑容可掬:“謝謝秀娥姐。”
在學堂,香茶聽從李靜婉的意見,會減少土話的用法,全程用普通話和同學交流。
麵對突然出現的秀娥,香茶一時沒改過來,一口流利標準的普通話。
秀娥驚了下,一俯身就看到香茶那張小臉,不誇張,比白豆腐還要嫩,還很光滑,捏一捏隻怕能掐出水來。
小嘴紅潤潤的,眼睛水汪靈動,紮起的頭發比芝麻還黑,發尾也沒分叉。
反觀她,雖然家裡吃食不缺,但臉蛋養得遠不及香茶,頭發黃不垃圾,分叉的一堆。
秀娥嫉妒到發瘋,如果她是趙老三的女兒,她是不是也會有一張俏嫩白皙的臉,以及一頭烏黑的秀發?
香茶啃著玉米,狀似無意地說秀娥給的玉米真甜。
秀娥心裡的嫉妒草瘋狂蔓延生長,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我娘改嫁給你爹,甜玉米你頓頓都吃得著。”
香茶笑眯著眼,沒接茬。
“香茶同學,快進來,咱們要開始上課了哦。”李靜婉喊。
看到陌生的秀娥,李靜婉多嘴問了一句:“你是哪家的小孩,不讀書嗎?”
秀娥以為她娘算大美人,看到溫柔如水的李靜婉後,秀娥呆了。
這個李老師真漂亮,胸前垂著兩根又粗又長的麻.花辮,白色襯衫,碎花半身裙,手中捧著書,一眼瞧上去,優雅又大方。
這就是讀書的好處嗎?
秀娥一回到家就嚷嚷著她也要讀書。
周寡婦楞了下,隨後說:“讀不了,咱家沒錢供你。”
秀娥不信,裡裡外外一翻,就隻剩幾張毛票,一盤問,周寡婦眼神閃躲,最後交代了。
“這不天熱了嘛,我就買了幾條布拉吉穿穿…”
秀娥將一堆還是新的裙子往周寡婦麵前一扔,氣不過問周寡婦買新衣穿給誰看。
“有本事穿出去迷住趙老三啊,沒本事穿乾啥?!”
周寡婦心梗,罵秀娥想一出是一出,榆木腦子也想讀書,呸。
母女倆互相攻擊,吵到最後秀娥算是明白了,難怪夢裡她娘敢綠了趙老三去城裡給彆的男人做‘後娘保姆’。
就她娘這敗家樣,趙老三根本就養活不起,有點錢就捯飭自己,連女兒上學都拿不出半個子。
秀娥吵著要上學這事倒是點醒了周寡婦。
她確實該找個男人了,再這樣下去,吃飯都成問題。
當天傍晚,周寡婦擦上雪花膏,換上最新的布拉吉,踩著時下流行的小皮鞋來到晾茶場上逛蕩。
有人嘿嘿笑著戳趙老三的腰,趙老三隻顧低頭看女兒在地上寫字。
周寡婦哼了聲,繞過趙老三去了彆的男人堆。
不少男人眼冒金光,其中一個男人壯著膽子摸了把周寡婦的屁股,周寡婦沒惱,反而衝男人咬唇挑眉。
男人一樂,趁彆人沒注意這邊,拉起周寡婦就鑽進了後山的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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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茶晚上不著急回家,將白天學的大字寫給她爹看後,她就被席老師喊去一旁補課。
月上梢頭,趙老三等人都去山上摘茶去了,留在晾茶場上的除了席季路等知青,還有幾個學生坐在一旁聽席季路給香茶補課。
香茶學東西速度快,交上算術本就跑開了,席季路很快批閱完畢,全對。
席季路隻覺撿到了寶,準備繼續給香茶開小灶,以後也好拿這事和趙老三拉近關係。
趙老三的三個孩子都聰明,說不準哪天就飛出了這片小山村。
香茶這時正在和幾個孩子在空地上玩‘抓子’遊戲。
七個指甲蓋大小的圓滾石子往地上輕輕一撒,先拿起一顆往空中一拋,趁著這空隙抓起兩顆散落在地上的兩顆石子,除此之外還要接住拋在空中的這顆。
香茶手小,隻能撿兩顆,但還有接下來的一步:撿三顆。
她撿不了。
玩‘抓子’玩得爐火純青的美玉得意極了。
“不會玩就一邊待著去。”美玉說的大聲。
香茶哦了下,站起身。
美玉特意看了眼香茶,發現香茶沒哭鼻子,美玉當即氣得咬牙,‘抓子’時手下用的勁隨之大了些,右手指甲蓋猛地劃向地麵。
地下埋有山石,哎呦一聲叫,手指甲蓋生生被撇斷,美玉疼得齜牙咧嘴。
過來的席季路皺眉,給香茶開小灶的機會沒了,他得給美玉這個學生處理傷口。
香茶用衣服兜了堆茶果子,一個人默默蹲在那數數時,其餘人都圍著美玉噓寒問暖。
自從大家知道香茶有一個住在四九城的親娘後,不知道為啥巴結香茶的並不多,反而同學們都自然而然的給香茶戴上一頂‘資本家大小姐的女兒’帽子。
除了金鳳,秀娥,沒人樂意和香茶玩,這會子金鳳在家沒來,香茶就隻能一個人玩。
蹲在那縮成小小的小撮,寂寞又孤單,和被大夥團團圍住的美玉判若天淵。
十指連心,美玉疼得五官扭曲,但看到香茶被大夥冷落,就連席老師都在她這,美玉頓時覺得遭這一場罪值當。
“美玉,你的手不耽誤寫字吧?”有人關切地問。
美玉拿出鋼筆,食指被綁著結實,根本就抓不住筆。
“看來暫時不能幫你們簽名了。”
有人立馬道:“那你的鋼筆能借我寫幾天嗎?”
美玉皺眉,不太樂意。
人群中有人嘁了聲,故意說:“真小氣,如果香茶有鋼筆,她肯定會借。”
美玉:“……”
數茶果玩的香茶噘嘴,小聲道:“亂說。”
鋼筆這種金貴東西能輕易借出去?弄壞了誰賠?
美玉咬牙,心疼的遞上筆:“你們省著點——”
‘用’字還沒吐出來,幾個男娃眨眼功夫就搶走了鋼筆。
往山下跑的時候不幸撞到宋秦,看到掉落到腳邊的鋼筆,宋秦撿了起來。
席季路終於有時間了,來到香茶身後,正準備和香茶搭訕,山腳傳來小孩的怒吼聲。
“把筆還給我!”
黑燈瞎火的,沒人認出宋秦,小子們隻知道他們的鋼筆被一個男人撿走了,還死活不交出來。
山上的人舉著火把跑過去一看,頓時傻了眼。
香茶盯著被撓成雞窩頭,渾身都是泥巴的臟汙男人看了又看,驚呼:“小宋官!”
小宋指導員是個小官,香茶簡稱小宋官。
要不是香茶喊,一旁的劉奮鬥差點沒認出來。
“我的親娘嘞。”劉奮鬥想笑,但不能笑,隻能憋著。
“小宋同誌,你這是咋了?”
被劉奮鬥扶起來的宋秦腳步虛浮,崴了腳的眼鏡框斜斜地架在鼻梁上,模樣十分滑稽。
即便是這樣,宋秦也沒有鬆開抓著鋼筆的手。
“這是我的筆!”
受夠了鄉野頑童腳踹的宋秦氣不過大聲咆哮,被揍得青紫的嘴唇顫抖不停,表情極度委屈。
欲上前奪筆的孩子們哇哇大哭,有家長心疼孩子,忍不住啐了一嘴:“小宋同誌真偏心,送給美玉就沒事,我家孩子拿著玩玩而已,我的天老爺,就跟要了他的命一樣。”
宋秦看向美玉,他想質問美玉這筆哪來的,他分明沒有送,為什麼就到了她的手裡。
美玉眼神閃躲,筆是她在胡家窗台上拿的,她以為這是宋秦哥哥給她買的禮物,她提前拿了應該沒事吧?
可就目前看,好像不樂觀。
劉奮鬥當了多年的大隊長,看一眼立馬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宋秦是上麵派來的指導員,不能得罪,何況人家確確實實受了委屈。
“把趙老二和鄭桂蘭找來。”
得知女兒偷了宋指導員鋼筆的鄭桂蘭拉著劉奮鬥解釋:“筆是小宋同誌送給我家美玉的,她沒偷…”
劉奮鬥翻白眼:“難道小宋同誌還能冤枉她不成?”
鄭桂蘭覺得天都塌了,她去求小宋同誌:“小宋同誌,你說句話啊,你跟我家美玉不是好朋友嗎?”
宋秦接近美玉是為了掌握趙家的動靜,現在他人就在瑤山大隊,美玉這顆棋子可以作廢了,何況他不屑和偷他筆的人做朋友。
劉奮鬥見狀,冷哼:“小時偷針,大了偷金,領回去好好管教吧!”
美玉就這樣哭著被鄭桂蘭扯走了。
一夜而已,美玉失去了她一向引以為豪的筆友,不僅如此,還成了偷鋼筆的小偷。
第二天美玉沒來上課,學堂討論的話題從香茶變成了美玉。
劉奮鬥很重視這件事,交代席季路好好的給學生們上堂誠實做人的課。
美玉下午哭哭啼啼的過來做了檢討,香茶心不在焉抻著下巴聽著。
金鳳:“香茶,你不舒服嗎?”
香茶搖頭。
來旺扭過頭,他覺得小堂妹可不對勁了,來的路上一直朝大茶山的方向瞅。
來旺想到他三叔藏在深山裡的兔子,於是湊過來小聲道:“放學我陪你去看兔子吧?”
香茶‘啊’了一聲,她不是在想兔子呀,她在想筆友哥哥交代她三天後去火車站草叢拿東西的事,今天就是約定的日子。
不過…
“好哇。”她正愁沒人陪她去火車站呢。
大哥中午被奮鬥叔喊去公社一直沒回來,二哥散了學要去摘自家地裡的茶葉,她一個還沒茶樹高的閒人實在不好意思讓二哥陪她去火車站。
門口鈴鐺一響,香茶背起小書包就往外邊衝。
一年級比其他年級的課要少,三點不到就放學了。
一拐彎,香茶猛地刹住腳,大樹下站著的是昨夜和美玉姐鬨掰的小宋官。
“香茶。”宋秦笑著上前。
隻他那張俊臉腫著可怕,上麵又塗滿紫黑的藥水,一笑,十分的詭異。
香茶握緊的小拳頭貼著褲縫,她不太喜歡小宋官看她的那種眼神。
唔,怎麼說呢。
香茶撇了眼身邊的來旺哥哥,有了,小宋官看她時就像來旺哥哥盯著她家的兔子一樣。
不用猜都知道這人肚裡藏著壞主意。
來旺腦子一根筋,宋秦笑著問他們去哪,來旺張嘴就說:“去大茶山。”
宋秦扶了扶斷了半邊腳的眼睛:“我正好也要上山,要不一起吧?”
香茶戒備地看著宋秦,支吾道:“小宋官,我們不順路的…”
來旺點頭。
宋秦:“小宋官?香茶這是喊我麼?”
香茶嗯了聲,拉長聲調稚氣說道:“小宋指導員是個小官~”
宋秦挑了下眉,笑容放大。
不愧是那人的女兒,一樣的愛給彆人取各種奇奇怪怪的昵稱。
趁著宋秦在那傻笑,香茶拉起來旺就跑。
一口氣爬到火車站,香茶累得喘個不停。
頭頂小揪揪被路上的樹枝打散了,濕噠噠的頭發隨意地鬆在肩膀上,鼻尖沁出細密的汗水,這時天邊的火燒雲霞光四溢,浮光散在香茶臉上籠罩出片片緋色。
來旺:“香茶,你紮頭發的橡皮筋沒了。”
香茶捋了一把緊貼著脖頸的半長頭發:“好像是掉了…”
來旺哈哈笑:“香茶,你現在就像個落湯小可憐,頭發濕濕的,臉全是汗…”
香茶胡亂地擦了下臉,扯了扯黏糊糊的衣領,清風襲來,幾縷發絲迎風飄蕩,露出的脖頸白皙如玉。
來旺卻笑得更大聲了:“香茶,你的臉好臟,這有黑的,這也有,哈哈哈…”
她爬山拄棍落下的灰全揩臉上去了。
一想到筆友哥哥會看到這麼醜的自己,香茶立馬捂住臉背過身。
嗚嗚嗚,她很好看的,今天是意外!
來旺卻不知道香茶所想,香茶越用手遮,來旺就越起勁。
“擦啊,擦這,這,還有這,哎呀錯了,我來幫你…”
來旺憋著笑故意亂指,還拿臟兮兮的手抹香茶的臉,不一會兒,香茶原本三分臟的小臉蛋黑的不成樣。
來旺笑得肚子疼,就在這時,火車嗚嗚嗚的開了進來。
車廂一停靠,戴著帽子捂著臉甩開周老頭追趕的一些膽大社員嗖得一下鑽進車廂倒賣起雞蛋。
也有人往外走,車站從安靜到人聲鼎沸隻用了不到幾秒鐘的時間。
香茶捂著臉蹲在遠處背對著車廂,她感覺有人在看她,肯定是筆友哥哥,但她現在這幅樣子太醜了…
下了車廂的許久年隔著進進出出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蹲在那裝蘑菇的香茶,嘴角微彎。
小孩子都愛麵子,他不打算就這麼上去和小屁孩相認,真要認了,小屁孩恐怕連在夢中都不敢正眼和他說話。
在約定好的草叢裡放下東西,確定沒人察覺後,許久年站起身,大步走進車廂。
火車停留的時間隻有兩分鐘,剛還喧囂的火車站隨著火車開走後瞬間寂靜下來。
周老頭憤怒地追著一幫投機倒把的人往山下跑,來旺就愛看熱鬨,跟著過去看有沒有被逮到。
香茶蹲得腳有點酸,火車一開走,她立馬往草叢裡跑,四下尋找。
許久年投放的是一個紅漆木盒,抱起來有點重量。
香茶剛把盒子裝進書包,來旺就跑了回來。
看到香茶鼓囊囊的書包,來旺好奇:“啥東西啊?”
香茶拿眼瞪他:“不告訴你,哼。”
來旺見小堂妹氣著了,當即不再追問,一個勁的道歉。
兩人又去了趙老三藏兔子的窩點,兔子並不在那,回家一看,五隻兔子正優哉遊哉的在籠裡吃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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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家裡又隻剩才從公社回來的趙枝繁以及小學雞香茶。
趙枝繁今天心情不錯,見香茶皺眉頭對著紅箱裡的東西不知所措,趙枝繁手指屈起,敲響桌子。
“拿來,我教你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