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比外頭要涼快,尤其是這片山穀,微風一吹,爬山導致後背生出來的熱汗眨眼的功夫就被吹得一乾二淨。
香茶從小背簍裡拿出專屬自己的小彎刀,走一步砍兩下,砍倒比她個頭還高的綠色蓬蒿後,她再小心翼翼地避開長得到處都是的蒼耳球。
她爹腿長,已經走到前頭去了,隱約能聽到她舅舅和福子哥的說話聲。
“狗子哥,你彆是誆我的吧?”
趙福子四周來回看,嘴裡也這麼來回地問:“這地兒真有人參?人參雞又是啥?”
趙福子‘吃’百家飯長大的,二十好幾了,說實話,這輩子還真沒見過人參雞的樣兒,羽毛和雞毛在他看來沒差彆吧?
更彆說嘗一口人參雞的味。
趙老三走兩步就看看身後,確定女兒跟上來了才繼續拿彎刀在草叢裡尋覓。
身邊的小舅子在和福子說話。
“有有有,要我和你說幾遍你才信?”
趙福子嘿嘿笑,腦袋瓜子其實不笨,這片渺無人煙的山穀應該就是他三叔的發家地兒。
他狗子哥待他像親弟弟,三叔和已經過世的三嬸更是把他當家裡人看。
要不是當年有三嬸去公社求情,他早就因偷竊罪抓進牢裡蹲號子去了,現在未必放了出來。
哥哥叔叔信任他才帶他來這,他注意到了哈,他狗子哥連栓子順子都沒說,隻跟他說了這地。
越想心裡越火熱,趙福子感覺胸膛暖洋洋的,他品不出這是啥滋味。
很多年後,年邁的趙福子躺在兒孫打的搖椅上小憩時,聽著耳邊傳來的兒孫嬉笑聲,他恍惚想起來了。
那一年在深山山穀他其實早已找到家的感覺…
山穀裡涼快,但遭不住蚊蟲多,一捏捏大的小蟲子能叮咬出指甲蓋大的包,在劈裡啪啦的拍掌聲中,趙福子忽然眼前一亮。
“哥!狗子哥!”趙福子喊錢火狗。
“那是人參□□?”趙福子驚喜而又忐忑地問。
香茶循聲望去,不遠處的一窩草叢裡翹出幾根紅豔豔的羽毛,羽毛隨著雞頭啄地的動作上下擺動。
“噓噓噓…”錢火狗比劃著,“彆驚著它。”
趙福子滾了下喉嚨,躡手躡腳地往前走。
這人參雞不愧是吃人參長大的,瞧瞧,雞毛賊水靈,顏色比莊稼地裡的辣椒還紅。
既然發現了這隻出來覓食的倒黴人參雞,四人便下定決心一定要逮住它。
香茶個頭小,在草叢中走起來惹出的動靜也小,趙老三便道:“香茶,你去前頭堵著。”
香茶哎了聲,在草叢中一晃而過就越到了人參雞的另一端。
可憐這家夥還不清楚眼下的危險,低著頭美滋滋的享受著草叢裡肥美軟嫩的青蟲。
這時候趙福子和錢火狗已經兩路包抄過來了,趙老三站在人參雞逃跑的身後路口,四人將人參雞團團圈住。
此時就算來了十萬天兵天將也救不了這隻倒黴人參雞。
雞兒很快發現了危險,可惜遲了,趙老三猛地飛撲過去,身子重重的壓在雞尾巴上。
雞兒撲哧翅膀發出咯咯咯的叫聲,趙老三一把揪住尾巴上的長羽毛,倒著拎起肥嘟嘟的人參雞。
趙福子就跟沒見過市麵的小孩恍然闖進了大都市,他踮著腳跑過來,兩眼放光:“三叔,我來拿我來拿,快給我摸摸。”
趙老三拿出刀,麻利的將人參雞翅膀上的長羽毛割斷,然後甩到地上。
雞兒翅膀上沒羽毛立馬失去了平衡,在地上撲哧半天也沒飛起來。
趙福子抓起人參雞左看右看,待從歡喜中抽回思緒時,趙老三和錢火狗又各自抓了一隻。
這一塊地是人參雞的老巢,香茶蹲在草窩裡還摸到了幾顆人參雞的雞蛋。
雞蛋要比她家裡的雞蛋小,熱乎乎的,應該是才下不久。
輕輕的放進背簍,香茶像個小蟲子似的,在草叢裡匍匐前進。
她看了啥,她看到了一隻人參公雞!
打從發現這塊神秘的地兒開始,她爹還有舅舅抓的,看到的,全是母雞,公雞連個雞冠影子都沒見到。
這下好了!
香茶慢吞吞地往前爬,紅如一團火的超大雞冠隨著雞頭啄蟲而迎風搖擺,她咽了下口水,仿佛眼前看到的不是長有一身長長羽毛的人參公雞,而是一盤香辣辣的紅燒雞肉!
這麼想著,她更是堅定了抓住這隻人參公雞的念頭。
一陣清風吹了過來,吹彎了蓬蒿草,露出香茶黑漆漆的腦袋,公雞豆大的眼睛往香茶這邊瞥了眼,趕在公雞受驚逃跑前,香茶往前一撲。
公雞的叫聲比母雞響亮,弓著身子在草叢中尋找人參的趙老三陡然間聽到雞叫,忙急匆匆地站起身張望。
可哪裡有雞的影子,兩米來高的茂密野草將周邊的視野蓋得嚴嚴實實。
“爹!”是香茶悶悶的聲音。
趙老三心一緊,忙揮舞著鐮刀在草叢中尋找,邊砍草邊大聲地喊:“香茶,香茶,你在哪?”
錢火狗和趙福子也從外邊趕了過來,一進草叢堆就看到十幾米遠的深草堆裡不停地躥跳著一個小身影。
香茶太矮了,為了讓她爹看到她,她鉚足了勁在草堆裡上下跳躍。
“爹,我在這,我在這呢!”
趙老三看到女兒了,還看到了女兒使勁提起來的人參公雞。
小娃兒臂力不足,雙手根本抓不牢實,公雞使勁的撲騰,沒兩下就從女兒手中掙脫了開來,夾著屁股往香茶所在的另一邊跑。
香茶大叫:“**雞,爹,雞跑了。”
趙老三長腿走得飛快,手中的砍刀如飛刀,嘩啦往前飛,斬斷了一路的深草,最後一刀哢嚓落在人參公雞的脖子上。
鮮血濺了一地。
遠處的香茶驚的嘴裡能吞雞蛋:“爹,你好厲害呀。”
她倒不怕這血淋淋的場麵,當初錢家的往她家院子裡扔剝了皮的貓她都受住了,眼下這歪了脖子的人參公雞倒顯得不那麼驚悚。
趙老三撿起雞,說了聲可惜:“這血大補,哎,流光了。”
身後錢火狗和趙福子過來了,看到被刀斬斷頭顱的公雞,兩人敬服地望著趙老三。
“三叔這殺雞的刀舞的越來越準了!”
砍柴的刀有點鈍,雞脖子骨頭多,尋常一刀壓根砍不斷,得兩刀才行。
趙老三隔老遠一刀致命,可不就是厲害。
“這些天在大隊食堂殺雞殺習慣了,有點順手。”趙老三解釋。
香茶躥過來,瞄了眼流了一地血的人參公雞:“爹,這雞要賣不?”
趙老三顛了顛公雞,沉吟道:“得賣,咱幾個吃了未免奢侈。”
他之前在醫院聽人說,大城市裡的人有餘錢養生,尤其是動了大手術的人缺血,那些急需補血的病人就燉參雞湯喝。
如果雞沒死,他其實想留著拿去醫院燉給兒子喝,問題是雞死了。
現在是六月芯的熱日子,坐車去省城得要一天的功夫,雞湯送過去早就餿了。
與其這樣浪費,還是賣了還債好。
距離火車進車站還有四五個小時,趙老三想了想,決定在林子裡接著找一找。
他想找點人參,不說賣錢,他之前答應過女兒,要送一株人參當謝禮給女兒的筆友。
先不論那人的神通,他這一大家子避開原有的災難,以及大兒子提出當記者,這些事都和那人有關。
可以說,許久年是趙家的大恩人。
將斷了氣的公雞掛在樹上,四人繼續低頭找。
走了半個鐘頭,香茶頭發濕噠噠的粘著脖子,她感覺頭頂的太陽比她家灶台裡的柴火還要燥人,烤得她頭頂發燙,雙腳就跟灌了水泥一樣。
她實在沒力氣再繼續往山裡走了。
環顧一圈,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繁密的樹葉將這裡圍成一處密不透風的神秘之地,就算有點風,那也是熱風。
難怪村裡的人不往這邊來,沒人結伴,誰敢來?這邊的草比外圍山腰處的樹都要高。
一不留神人混在草堆裡就找不著方向了。
錢火狗將褲腰帶子解下來綁在香茶的手腕上,另一頭綁著自己,抹開熱汗,他叮囑香茶:“你彆亂跑,跑遠了我跟你爹找不到你。”
這邊林子一點都不安全,各種動物經常出沒。
不過錢火狗不怕,他十幾歲的時候常年呆在深山裡,和野豬鬥過,被蛇咬過,還在豺狼嘴裡搶過兔子肉呢。
可就是奇了怪了,這片人參地兒他愣是沒來過。
三個男人很快碰了頭,三人都頹著臉,很顯然,沒找到人參。
也是,人參是值錢的好東西,又不是地裡的白蘿卜,哪那麼容易就能找到。
三人在那合計,趙老三說:“再找找看吧。”
人參難找,那就找活躍的人參雞。
進山一趟不容易,總得賺點再說。
馬上就要到一天中最熱的時間段,香茶有些撐不住了,帶來的竹筒茶已經喝得見底,再走的話,她的腳掌會疼。
錢火狗將褲腰帶解了下來,放香茶自由,又將紅色腰帶往書上一掛。
“香茶,你就在樹下休息,吹吹風。”
又喊來沒怎麼乾過農活累的在那叫苦連天的趙福子:“你也歇著,順便看著香茶。”
趙福子欣喜,嗯嗯點頭,扯來一把草在樹蔭下編各種小玩意哄香茶。
香茶本來有點困,看到草帽子,草螞蚱,還有可可愛愛的草青蛙,當下哪裡還睡得著,吵著嚷著讓趙福子多編幾個。
趙福子驕傲極了,在村裡,他編這些玩意總會被冠上一堆名號:無所事事,二流混子,就知道混日子等等。
可到了香茶這不一樣。
香茶看他的那種眼神帶著勁,帶著崇拜,帶著驚喜,時不時蹦出一些詞:
“哇,福子哥好厲害。”
“福子哥,你快教教我,我要學這個青蛙。”
“唔,好難編,我學不會。”
每到這時候,趙福子就會笑著手把手地教身邊的小女孩,教著教著,趙福子想,他要是有一個像香茶這樣軟嫩嫩的女兒就好了。
他天天編小玩意放女兒床頭。
編完了小花籃,趙福子瞥了眼香茶頭頂塌下來的花苞,提議道:“香茶,福子哥給你編頭發咋樣?”
香茶:“好呀。”
趙福子的手向來隻偷彆人的東西,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摸上了小女孩細密的頭發。
香茶的頭發很黑,不像美玉,黃不垃圾的,還很稠密,一個花苞頭就能頂美玉兩個馬尾辮。
趙福子粗糙的雙手靈活地撩起三搓黑發,左繞右繞,一股辮子就這麼出來了。
天氣熱,頭發垂在腦後不舒服,趙福子便掐出一頭的三股辮,然後分成兩大股,彎曲,再用紅頭繩固定在腦後。
一縷縷三股辮成花瓣一般懸掛在香茶的後腦勺,她伸手摸了摸,腦後的頭發紋路歪歪扭扭的。
如果後頭有人,定會驚訝趙福子的編發手藝,沒用梳子,也沒用多餘的頭繩和夾子固定,竟然梳出了五角星的紋路。
“好了。”趙福子很滿意。
香茶也很滿意,她爹和舅舅給她紮的頭發總是很鬆垮,不到半天,花苞頭就會癟下來。
福子哥就不一樣,紮的很緊,但又不勒頭發。
兩人在樹蔭下閒聊著,香茶的視線很快被地上搬運東西的螞蟻隊伍吸引住,兩顆葡萄大的眼珠子恨不得粘著螞蟻。
螞蟻在搬果子以及人參公雞的血塊,香茶跟著螞蟻走,趙福子百無聊賴的也跟著。
他的任務就是看住香茶,深山裡倘若丟一個孩子,找回來的幾率不大。
走著走著,兩人和一堆螞蟻來到山穀的一處不太起眼的斜坡。
“福子哥。”
香茶兩條小短腿爬不上斜坡,隻好向趙福子求助。
趙福子將香茶抱上斜坡,斜坡的麵積不大,趙福子擔心他一個成年人爬上去會踩踏這麵小山坡的土。
便站在下麵昂著腦袋:“香茶,你彆跑遠,擔心蛇。”
這季節的蛇最多了,花花綠綠,各色的都有,碰到沒毒的還好,殺了煲蛇肉羹吃,倘若運氣不好遇上劇毒的五步蛇,那小命大抵要交代在這了。
香茶嗯了聲,她怕蛇,當然不會跑遠。
確定香茶蹲在斜坡上看螞蟻,趙福子鬆了口氣,拿手扇風,耳畔傳來煩躁的知了聲。
就在趙福子熱得口乾舌燥想回去時,頭頂斜坡上的香茶咦了聲。
“福子哥…”
趙福子一驚,三步並做兩步爬上斜坡:“咋了咋了,哪裡有蛇?”
扒來草叢,入目的是小姑娘梳著五角星的辮子頭,小姑娘臟兮兮的臉頰扭過來:“沒蛇。”
趙福子受驚後背生生冒出一背的汗水:“沒蛇你叫啥?”
“喏。”
香茶皙白的手指撇開幾株雜草,指著不遠處一排排蒼天大樹:“福子哥,這裡有地哎。”
香茶說得地是山下那中有溝,累地一排一排的那種地。
“哪啊?”趙福子熱得汗水直流,眼睛都睜不開。
香茶往前走了兩步,踩著腳下明顯高出其他山土的地方:“這兒啊,福子哥,你快看!”
趙福子定睛看過去,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高出地麵的田地上長滿了青草,但不難辨出這是人工挖出來的地。
“我的親娘,還真有。”
趙福子覺得稀奇:“誰吃飽了撐著來山裡挖地?”
荒郊野嶺能種啥?這邊雜草有些長得能有縣裡的小樓高,這樣貧瘠缺水的地方挖地乾啥呢?
疑惑歸疑惑,趙福子還是踏上了高地。
才蹬上高地,趙福子就感覺周身的氣息瞬間變了,清風繞過山林嗖嗖地往他身上掃蕩,額頭的汗珠沒一會兒就吹了個精乾。
最妙的當屬這地兒的視角,像香茶這樣的小人就算了,看不到什麼,他不一樣,站在這能將下麵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到他三叔赤著胳膊在東北角低頭找人參,還看到距離狗子哥不到十來米的地方窩著一隻肥嘟嘟的人參雞。
人參雞一點危險概念都沒有,自顧自的在那吃草,而他狗子哥被前頭的灌木叢擋著,絲毫沒察覺到人參雞的下落。
“狗子哥!”趙福子捂著嘴小聲喊。
錢火狗看向斜坡,還以為香茶怎麼了,誰知一抬頭看到趙福子在那比比劃劃。
看了半天,錢火狗明白了,在他斜前邊有人參雞。
他給他姐夫吹了個口哨,兩人默契的包抄了過去,聽到雞叫聲,香茶一個激靈,手中拽著的草斷了。
攤開手,草汁黏了她一手。
趙福子忙捏起衣角給香茶擦手,才擦乾淨,錢火狗拽著活蹦亂跳的人參雞過來了,看到香茶的小花臉,錢火狗哈哈大笑。
趙老三也過來了,趙福子忙招呼他三叔:“三叔,你上來坐,這裡涼快,小風幽幽的。”
趙老三雙手一個下撐爬了上來,一上來就被陡然吹過來的穿堂風刺激的打起冷顫。
目光隨便一掃,正好落在香茶頭頂上。
“福子紮的辮子?”趙老三笑了聲,“沒想到你還會這手。”
趙福子憨笑,香茶開心地甩甩腦袋,最頂端的紅頭繩上的銀鈴鐺發出叮叮鐺鐺的響聲,在聒噪的山林裡顯得格外的突兀。
這時一道弧線劃過。
趙老三眼尖:“啥東西?”
趙福子也看到了:“好像是從香茶頭上甩下來的。”
香茶垂下腦袋讓她爹看:“我頭上有東西?”
趙老三走過來,撚起女兒辮子頭上勾到的草葉,細看了下,趙老三疲倦的眼睛忽而瞪大:“狗子!”
趙福子沒見過人參,趙老三隻能喊小舅子。
“你看看這是啥?”趙老三將葉子拿給錢火狗端詳,氣息提著,唯恐希望跑了空。
錢火狗將人參雞的雞腳用草繩綁好,一邊湊過來張望了眼,這一看不得了。
“這是人參啊!”
趙老三提到嗓子眼的心頃刻落回肚子,但是還是覺得眼前一切不真實。
“你也覺得這是人參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