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舒蘭知道,自己這會進去不是時候,她捏了捏手裡的東西,又慢慢退了出去。
她給大哥二哥三哥,他們買的是好煙和好酒,唯獨四哥的禮物,是她單獨準備的。
兩對護膝,這護膝是用的好料子,不止能防風防水防潮,最重要的是暖和。
還有一個折疊的輪椅,這輪椅看著醜醜的其貌不揚,但是打開以後,就能發現這輪椅的獨特之處。
這個輪椅是周中鋒找的首都的老木匠,讓人根據百貨大樓賣的輪椅琢磨出來的。
光這一個輪椅琢磨了一年多,做了好幾個版本的,最後薑舒蘭和周中鋒定下,折疊帶滑輪的。
方便攜帶。
隻是,薑舒蘭沒想到,東西沒送出去。
回想起耳邊傳來壓抑的,沉悶的哭聲,薑舒蘭忍不住歎了口氣,又原路返回。
此刻,堂屋裡麵極為熱鬨,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在看著薑舒蘭他們帶回來的東西。
對於薑家人來說,這裡麵很多東西都是他們沒見過的。
海島和東北實在是離得遠,連帶著地域文化也不一樣,所以很多東西都是稀奇的。
例如,拳頭大小的海螺,有彩色的,有白色的,放在耳邊的時候,還有海風的呼呼聲。
以及長得像是五角星一樣橘色海星,細細長長的根腳伸展開來,看起來極為亮眼。
還有幾串手串,是用小貝殼串聯起來的,藍色的,白色的,紫色的,綠色的,極為漂亮。
這些稀奇的玩意兒,彆說薑家小輩了,就是薑家大哥他們快四十的人了,也沒見過呢。
大家都跟著好奇地看著那些東西。
整個堂屋一片熱鬨,唯獨,周中鋒除外。
當薑舒蘭一出現在側門口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鬨鬨和安安,在薑母和大嫂蔣秀珍的懷裡,嘰嘰咕咕說話。
周中鋒便從人群中悄悄退了出去。
走到薑舒蘭麵前,一眼就看到了她手裡提著的東西,“怎麼了?”
薑舒蘭搖搖頭,指了指眼睛。
周中鋒何等靈敏的聽覺,頓時聽到那屋內傳來的一陣沉悶的哭聲,像是打雷,卻又不敢大聲打,打到了一半熄火的那種。
周中鋒瞬間明白了,他搖搖頭,“晚點在送,不急著這會。”
他其實能理解薑家四哥的心情,自己的兒子,卻無法相見,無法生活在一起。
要送到千裡之外的妹妹那裡養大,他心裡不止是難過和孩子的分離,見不到孩子的成長。
他也在愧疚自己的無能,連累了自己出嫁的妹妹。
薑家人從上到下都是這樣,他們寧願自己吃虧,也不願意去占兄妹一絲便宜。
所以,在看到兒子鐵蛋兒成長得那般好後,薑家四哥才會更難過。
他覺得愧對兒子,也愧對妹妹妹夫。
甚至,在這一刻,往日的思念都沒能大過愧疚。
聽到周中鋒這般低聲分析後,薑舒蘭低低地嗯了一聲,“我曉得。”
東西她不是不可以讓薑父和薑母去送,但是薑舒蘭和她四哥之間,有些體己話要說。
也隻能他們兩個說。
外麵,本來在看著一家團聚,一臉笑容的薑父,在看到小閨女薑舒蘭拿著東西出來的時候。
他臉上的笑容頓時收斂了幾分,在心裡忍不住歎了口氣。
老四啊!
老四。
你可不能傷了妹妹的心。
好在,薑父沒有擔心太久,不一會的功夫,鐵蛋兒眼眶紅紅的從屋內出來了,找了一圈人,一眼就看到了薑舒蘭和周中鋒。
他跑了過來,朝著薑舒蘭和周中鋒道,“老姑,老姑父,我爹想找你們。”
聲音還有些啞,顯然也是哭過的。
薑舒蘭嗯了一聲,摸了摸鐵蛋兒的頭發,他的頭發很細軟,沒有半分紮人。
她安慰道,“去和弟弟玩,他們剛回來,有些不太熟悉。”
光看著鬨鬨和安安隻黏在薑父和薑母懷裡就知道了。
這麼一吩咐下來,鐵蛋兒頓時覺得自己有了重大任務,帶著弟弟們熟悉家裡的環境。
他點了點頭,“交給我。”
才十歲的他,語氣已經帶著幾分沉穩。
像是小大人一樣。
薑舒蘭目送著他離開後,一轉頭就看到周中鋒讚賞地看著她,舒蘭真的很會教孩子。
薑舒蘭忍不住笑了下,隻是在轉身,看到屋內的場景時,笑容又沒了。
她和周中鋒一進屋,關上門。
她不知道,在她關上門的那一刻,熱鬨的堂屋內,瞬間跟著安靜了下來。
小孩子們可能不懂,但是大人們卻都擔憂地看著那間屋子。
他們所有人都懂。
因為大人們氣氛緊繃了下來,孩子們也跟著安靜了下去。
薑父發話,“鐵蛋兒,帶你弟弟們出去玩。”
說完,就把鬨鬨和安安從腿上放了下來。
鐵蛋兒點點頭,擔憂地看了一眼房間內,旁邊的五堂哥薑大山和六堂哥薑大河,就跟著過來了。
他們是薑家三哥的兩個孩子。
“好了,鐵蛋兒,這裡有大人管,我們帶小弟弟出去玩雪。”
薑大山和薑大河,一個十二,一個十三。
也算是大孩子了。
又是鐵蛋兒的哥哥,他們的話,鐵蛋兒還是聽的。
他點點頭,牽著鬨鬨和安安的手,安安是隻讓他牽手,反倒是鬨鬨是個自來熟,一會就和薑大山和薑大河混熟悉了。
一口一個大山哥哥,大河哥哥。
把兩個哥哥稀罕得不行。
最小的打發出去了。
屋內還有四個大的呢,最大的那個是蔣秀珍的大兒子,和薑舒蘭同歲,叫薑學民。
不過他還沒結婚,已經二十六七,老大不小了,就差把蔣秀珍給急死了。
他算是大人了,跟著下麵還有兩個弟弟,也都是二十出頭的了。
接著就是薑家二房的兩個,老大也十九了,老二十八了。
薑家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祖祖輩輩結婚晚,這不薑家大房三個,都該成家了,一個都沒結婚。
不過,在薑父看來也是大人了。
薑父朝著幾個孫子道,“學民,學華,學衛,你們三個留下來。”
“剩下的都出去吧。”
剩下幾個孫子有些不情願,想說他們也是大人了,但是卻被薑父趕走了,“鬨鬨和安安那邊沒大人看著,你們去看著,我也放心些。”
一句話,沒點名的幾個頓時出去了。
剩下的人站在屋內,大氣不敢喘一下。
薑父,“好好聽著。”
大家齊齊地點頭。
屋內。
薑舒蘭還不知道,他們一進去,外麵就變天了。
她和周中鋒進去後,就看到薑家四哥半躺在炕上。
因為先前沒喊長輩過來幫他,隻是鐵蛋兒幫忙送他上去,所以導致人躺得歪歪扭扭。
薑舒蘭和周中鋒交換了一個眼色,周中鋒立馬過去,不著痕跡的,把薑家四哥給扶到了炕上。
薑家四哥臉有些紅,還有些窘和尷尬,更多的則是覺得自己給妹妹丟人了。
眼見著他窘迫。
薑舒蘭忙換了話題,把東西遞過去,“四哥,你試下這個護膝,在試下這個輪椅。”
話還未落,周中鋒便已經協助薑舒蘭,把輪椅給打開了,放在了地麵上。
薑家四哥也有個輪椅,但是他那個輪椅卻不是很方便。
因為是木頭做的,而麵前這個卻是黑色的皮質的,下麵裝著滑輪。
薑家四哥的注意力頓時被轉移了。
“這是輪椅?”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高檔的東西。
不止能折疊,連帶著料子也這麼好,
薑舒蘭,“是呀,輪椅,專門給四哥你訂做的,你試下看舒服不。”
這話一說,薑家四哥頓時又沉默了。
見他不說話。
薑舒蘭愣了下,拍了下腦袋,“瞧我說這些做什麼?你來試下。”
“舒蘭?”
薑舒蘭頓了下,她垂眸,細細密密的眼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片陰影。
“四哥,你如果要說謝謝的話,就實在是太見外了。”
薑家四哥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突然嗯了一聲,揚起笑臉,“妹夫,麻煩你抱著我上去了。”
這話讓薑舒蘭有些意外和欣喜,但是周中鋒卻透著幾分了然。
他二話不說,就直接把對方抱到了輪椅上,“雙手扶著左右邊的把手來上下滾動。”
這是在教對方使用。
薑家四哥點了點頭,照著周中鋒法子,就那樣滾動著輪椅,在屋內滑動起來。
這個輪椅給他的感覺是輕鬆,滑動的時候,幾乎不用費任何力氣。
而他之前自己做的那個木頭輪椅,每次滑動的時候,不是容易摔跤,就是滿頭大汗到不了所想的位置。
“這個很好。”
也肯定很貴。
薑家四哥把後麵半截話給咽回去了,薑舒蘭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麼一樣。
又把護膝給拿了出來,外麵是棕褐色皮質的,裡麵裝的是百分之九十八的羊絨。
可以說,這一對護膝用的羊絨料子,比羊絨大衣還多。
“四哥,我給你綁上試下。“
說完,薑舒蘭就蹲了下去,把護膝挨個綁在薑家四哥的膝蓋上。
薑家四哥因為殘疾的原因,他下半截身體其實是感受不到溫度的,但是正是因為感受不到,才容易被凍壞。
而薑舒蘭這護膝綁上來的一瞬間,他竟然感受到一絲舒服的感覺。
不是暖和,也不是冰冷,而是舒服。
薑家四哥低頭看著腿上厚厚的護膝,深吸一口氣,“舒蘭,謝謝。”
他欠妹妹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薑舒蘭搖頭,“兄妹之間,不興說這個。”
薑四哥嗯了一聲,“那我朝著妹夫說一聲謝謝。”
舒蘭和妹夫是一家人,要是妹夫不同意,也不會有這麼多東西了。
周中鋒,“不用。”
“這是應該的。”
舒蘭哥哥也是他哥哥。
就例如,舒蘭把他的爺爺奶奶,當做親爺爺,親奶奶對待一樣。
眼見著他們兩口子一個態度,薑四哥稍稍鬆了一口氣,推著輪椅,轉頭去了炕的位置,揭開枕巾,從枕頭芯裡麵摸出了一方帕子。
當著薑舒蘭和周中鋒的麵,把帕子打開了。
一共有兩百多塊錢。
是他這麼多年來做木匠活,炮製藥材,攢下來的全部錢。
一把全部推到薑舒蘭麵前,“舒蘭,除了這個,我實在是不知道給什麼了。”
這兩百多塊錢,幾乎是薑四哥現在,最值錢的東西了。
薑舒蘭不想要,她都沒伸手。
因為,她看到薑四哥伸過來的手上,密密麻麻的傷口疊著傷口。
顯然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而這些傷口,就是他四哥掙錢的來路。
“我知道你不願意要,覺得生分。”薑四哥抬頭,看著她,“可是舒蘭,四哥雖然是殘疾人,但還不是個廢人。”
“鐵蛋兒這些年吃在你那,喝在你那,住在你那,我也知道這兩百多塊錢遠遠不夠,但是——”他話鋒一轉,“隻要我還活著一天,我就會一直做下去,慢慢還。”
鐵蛋兒今年十歲,就算他一直到了二十歲,還需要對方幫助,那麼還有十年。
那他就爭取多活幾年,在多活二十年,三十年。
他在用剩下的光景,來彌補償還妹妹的恩情。
薑舒蘭還要說些什麼,但是卻被周中鋒捏了下手,薑舒蘭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改變了主意,把錢接了過來,“我曉得了。”
“四哥,你也彆太辛苦了。”
見薑舒蘭把錢接了過來,薑四哥如釋重負,連帶著笑容都開懷了幾分,“我知道,就是為了鐵蛋兒,我也要多活幾年。”
孩子沒了媽,不能也讓他沒了爸。
等一行人從屋內出來的時候。
薑四哥坐在輪椅上,臉上帶著前所未有輕鬆的笑容。
而薑舒蘭和周中鋒隨著後麵走了出來。
看到這一幕,在堂屋的薑家人,瞬間都跟著鬆了一口氣。
那心裡麵沉甸甸的大石頭,總算是落了下去。
薑四哥似乎知道大家在想什麼,他自己滑動著輪椅朝著大家走去,“你們看看,這是舒蘭和中鋒給我帶回來的輪椅。”
旁邊的人愣了一下。
還是蔣秀珍最先反應過來,“真好。”
她跟著誇了一句。
剩下的人也跟著誇讚。
這一場無形的煙火,就這樣消散了。
*
外麵,鐵蛋兒領著鬨鬨和安安,在院子外麵堆雪人。
鬨鬨和安安兩個小家夥,哪裡見過雪呢,恨不得一頭紮在雪地裡麵不出來還好。
安安還知道矜持,但是小手抓著潔白的雪,舍不得丟。
鬨鬨就更直接了,直接張開嘴,撲到雪堆裡麵,啊嗚一口,咬了一大口的雪。
沒味道,還冰嘴。
鬨鬨迅速呸呸呸了幾口。
旁邊的薑大山瞧著這一幕,忍不住笑了,從屋簷下掰開了一根晶瑩剔透的冰棱,隻要了下端尾巴的地方。
然後讓鬨鬨,“張嘴。”
鬨鬨啊了一聲,冰棱入口,他凍得一哆嗦,隻覺得舌頭都跟著麻麻起來,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好刺激。”
“我的舌頭好刺激。”
這話一說,旁邊的人都跟著笑了。
鐵蛋兒低頭,讓鬨鬨把嘴裡的冰棱給吐了出來,“好了,嘗嘗味就行了,免得凍生病。”
這話一說,薑大山有些懊惱,自己考慮不周。
接著,就見到鐵蛋兒自己掰了一塊冰棱下來,喂在嘴裡,入口的冰涼,讓他下意識地哆嗦起來,“好久沒吃過了。”
屋簷下的冰棱,幾乎是薑家每一個小孩子從小吃到大的東西。
“那是,聽說海島從來不下雪。”
鐵蛋兒點了點頭,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子,“一年四季都是暖和的。”
他凍的搓搓發麻的手,又把安安給抱起來,塞到自己大棉衣裡麵,剩下的鬨鬨,被薑大山給撿了回去,有樣學樣,揣到自己棉衣裡麵。
“海島好玩嗎?”
薑大山一邊給鬨鬨搓手,一邊好奇地問道。
“還行。”鐵蛋兒想了想,“可以去海邊趕海。”
“切——”
薑大河有些不屑,“咱們在東北,也能下冰窩子,還有好多魚從河裡麵自己蹦出來呢。”
“五哥,我看你就是沒什麼稀罕什麼,你自己說,咱們東北不好嗎?”
那麼多逃荒的來他們東北要飯。
在薑大河眼裡,再也沒有比東北更好的地方了。
這話,倒是讓薑大山認同,他想到什麼,眼睛突然一亮,“有了,鬨鬨和安安還沒見過冰窩子吧?”
“咱們帶他們去下抓魚去。”